基本內(nèi)容
盧一萍
在前年某一期文學雜志上,盧一萍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二傻》,主編很喜歡這個小說,特別為它撰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稱盧一萍是個“文學新人”。其實他錯了,盧一萍是個年輕的“老作家”了,他發(fā)表、出版的作品并不少,但在喧囂的文學背景下,他是一個沉寂并且不動聲色的人。
盧一萍塑造的“二傻”這個人物,似乎隱含著一種他文學寫作的象征意味,有些像他自身的寫照,那就是他對文學的“傻勁”使之與熱鬧的文壇保持了可貴的距離。自這篇小說之后,他發(fā)表了《七年前那場賽馬》《塔合曼草原情歌》《夏巴孜歸來》《等待馬蹄聲響起》《幼狼》《北京吉普》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最近,我又讀到了他新出版的隨筆集《世界屋脊之書》。這是一部和盧一萍的生活和命運緊密相連的書,是一部“在路上”的書、一個孤獨的旅者自言自語的書,它像盧一萍自身宿命的一種寓言。
在十多年前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讀書時,盧一萍就是一個沉默的人,他把所有的熱情和才華都用在了寫作上,發(fā)表了《蝙蝠》《魚惑》《詩歌課》《審美與飛翔》《尋找回家的路》等不少中短篇小說。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是《芙蓉》“重塑70后”推出的第一位青年作家。這個欄目號稱是對“70后”概念進行撥亂反正,但最后卻很可笑地比它自己要反對的“時尚化寫作”更時尚。盧一萍的先鋒寫作自然與它純屬兩種動物,相互嗅一嗅彼此的氣味便會自動遠離。他從“70后”的順風車上抽身而下,消失在了人群中。許多人熟悉他的人至今覺得遺憾,但對一個有文學追求的人來說,任何一個沒有加入這場合唱和狂歡的作家都是幸運的,也是值得尊敬的。
相對于喧囂,盧一萍更加相信沉寂的力量。
我知道盧一萍一直在寫作,孤獨并且固執(zhí)地寫作著。他不會永遠消失,相反只會越來越強大,強大得讓人不得不正視他的那些不合群的文字。在文學刊物上幾乎消失了十多年的盧一萍,我從來都不相信他會成為一個短命的寫作者。這是我閱讀到他的那部長篇小說《黑白》(《芙蓉》1995年第2期發(fā)表)后產(chǎn)生的一個固執(zhí)的想法。這是一部理想王國破滅的預(yù)言小說,一個完美、強大、詩意的王國最后因為一句童謠而毀滅,像一個寓言小說,也像一個長篇史詩,讓人畏懼,它的先鋒性可能讓編輯都難以捉摸,以一個“長篇未定稿”的奇怪形式發(fā)表了這部作品。那年盧一萍僅僅23歲,還是一名軍校學員。作為同樣對文學懷有夢想的人,這部長篇小說的故事和語言讓我?guī)缀踅^望,我清醒地看到了盧一萍體內(nèi)蘊藏著的強大的激情與才華以及自己的淺薄,我可以坦白,我那時就把他當作了一個標高,一個值得我用全副身心追趕的文學同人。十年之后,我把他的博客鏈接到我的博客上時,在他的博客名稱下面的注釋是“他是我的榜樣”。也許是文人相輕,也許是眼高手低,我所稱道的作家并不多,但我從來都不隱瞞我對盧一萍及其作品的尊敬。
盧一萍當然仍然在寫作。在1998年出版了長篇小說《激情王國》以后,他在2001年又創(chuàng)作了一部長篇小說《我的絕代佳人》。這是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作家第一次以“文革”背景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盡管這個小說已經(jīng)寫出來七八年了,但即使若干年以后,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它仍然不會過時。而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那么多小說,僅僅是一年,甚至是幾個月的時間,就因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變化而慘遭淘汰。我自己就跟風寫過一個成長類小說,也就是兩年時間,小說已經(jīng)像個古董了!段业慕^代佳人》以“自傳”形式,寫了一個叫盧一萍的高中生與女教師丁瑪麗的一段有悖常態(tài)的戀情。盧一萍為逃避那變態(tài)的愛欲,逃離了學校。他成了一位流浪詩人,從此也進入了惡夢般的生活中,他再也擺脫不了他的老師,丁瑪麗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作者還在敘述中巧妙地穿插了祖父刺殺趙高、父親焚燒圓形宅院等,探討了“文革”給我們民族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和在這些災(zāi)難中人類命運的可悲。故事既極端又瘋狂,其間既有對理想的執(zhí)著、對詩意的追求和對人性的揭示,也有人的扭曲,有強烈的欲望和絕望,有刻骨銘心的愛情。作品看似一個長夢——它有夢境所具備的混亂、無序以及猛然間進入到更迷亂的狀況的真實描述,小說把現(xiàn)實與夢境有機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夢中有夢,夢中有現(xiàn)實,亦真亦幻,亦虛亦實,真假難辨,虛實不定。作者還為我們設(shè)置了“隧洞式”的結(jié)構(gòu)圈套,那就是越往后閱讀,越使人感到潮濕和幽深,對小說藝術(shù)作出了勇敢的探索。它可能是不合時宜的,但它永遠不會過時,這是偉大小說的一個重要標志。我不敢說這就是一部偉大小說,但它至少具有了成為“偉大小說”的某些潛質(zhì)。
在這個喧囂又勢利的時代,寫作這樣的小說的作者肯定是寂寞的。我所認識的一個作家就憂心忡忡地覺得有必要經(jīng)常得在文學刊物上露露面,不然一年時間不到,你就不再是文壇中人。這種焦慮和娛樂圈里的明星們?nèi)绯鲆晦H。名利就像解放前地主家的狗一樣追著作家跑。很幸運的是,從北京畢業(yè)回到新疆的盧一萍,有三年時間是在帕米爾高原的邊防哨所生活的,身處真正的邊緣,他的寫作也更多的是一種高原缺氧環(huán)境下的自語和自娛。那地方大多數(shù)時間里積雪不化,別說是狗,連綠草也很難見到。我不知道盧一萍是不是在這三年里習慣了孤獨,反正在他調(diào)到專業(yè)文藝創(chuàng)作單位以后,仍舊在默默地寫作,那么熱鬧的文壇,好像和他沒有關(guān)系一樣,他就是一個打醬油的。他用了可能有的所有機會在西部游歷——他曾環(huán)西北邊境采訪,先后在阿里采風三個多月,走遍了新疆的每一個角落,去了云南的所有地方。他獲獎也不少,像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但這些獎似乎仍舊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名聲,沒有評論家關(guān)注,沒有人像評論“美女作家”那樣寫“盧一萍論”。而事實上,他的那一部洋洋30余萬言的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就讓一些“美女作家”所有的作品都黯然失色。我認為,這是一部近年來,真正具有文學力量的、可以和白俄羅斯阿列克西耶維奇的《鋅皮娃娃兵》(烏蘭汗譯,昆侖出版社1999年出版)媲美的紀實文學作品。這不但是我一個人因為偏愛而有些偏執(zhí)的想法,著名作家董立勃先生就稱,他把這本書放在床頭經(jīng)常翻,“有了這本書,關(guān)于新疆湘女的題材,再用紀實文學來寫作,就是很難的一件事了,類似的作品可能不會再有了,同類的長篇小說也難以比得過它的分量”。
我和盧一萍并不是很熟悉。就在他畢業(yè)那一年,我也到了他所在的軍校另一個系讀書。我似乎比他更為內(nèi)向,我們都是那種話不是很多的人,除了偶爾在一起交流看到了什么新書外,幾乎沒有私下交往,然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有一段時間里,我們甚至都失掉了聯(lián)系。但這并不妨礙我多少次遙望新疆,感慨它的神奇與瑰麗,它適合懷揣利刃、背對文壇地修煉絕世武功,并且充滿自信,從不自欺欺人。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是,前些年,盧一萍一直想寫一部長篇小說《鄉(xiāng)村詩篇》。他原本要雄心勃勃地講一家人怎樣把死在異地的親人的尸體背回故鄉(xiāng)的故事。寫了數(shù)章后,他讀到了?思{的《我彌留之際》,才知道有人已經(jīng)把這個故事非常經(jīng)典地講出來了。盧一萍在他的一篇隨筆里說:“這時,我只能滿懷敬意地放棄,或?qū)ふ覄e的表達方式!边@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而我們知道的是,就在去年,一個很有名的作家也把這個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的新聞故事寫在了他的小說中,還差點引發(fā)了一場抄襲的訴訟。盧一萍的定力與固執(zhí)、堅守與放棄,都源于他對文學品質(zhì)和探索精神的忠誠和迷戀,無論是被冷落或者被喧囂包圍,我相信盧一萍仍然會是一個清醒者,他依然會滿懷創(chuàng)作的熱情、純潔的理念、獻身的精神,像一個打醬油的一樣堅持自己的寫作方式,恪守自己的文學夢想和野心。我當然不知道他的文學野心是什么,但一個在十多年前就能搭著“70后”的便車一路凱歌進軍文壇的人,卻能夠一聲不吭地抽身而去,并且隱忍這么多年仍在默默寫作,獲過不少獎還仍舊是個“文學新人”的人,面對各種誘惑仍舊無動于衷的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像一個有文學野心的人,即使他沒有,他的那些作品也是一些有野心的作品,那些充滿詩意的語言,那些讓人感到陌生而又無比真實的故事,那種對人類生存境況的卓越的、寓言式的表達,那種文體自覺的創(chuàng)造精神,那種匪夷所思的奇異的、瑰麗的想像力,都使它們具備了文學本身應(yīng)有的品質(zhì)。
是的,他在路上,在孤獨的背景下生長,在良知的天空中飛翔,在向文學圣殿進軍的路上歌唱。我愿意打賭,這個叫盧一萍的男人,他不會放棄,他會永遠在路上探索。
榮譽記錄
2018年1月,盧一萍的小說《白山》在2017收獲排行榜長篇小說榜(專家榜)排名第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