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自動將你卷入戰(zhàn)爭
連長命令把剛被冷槍打死的士兵抬到邊上，大家轉(zhuǎn)過身又繼續(xù)吃飯。
卿伯金蹲在馬路上吃飯，機槍連176個戰(zhàn)士全都蹲在馬路上吃飯，6挺“馬克沁”重機槍架在路邊，被柳條兒和稻草掩蓋著。正午12點，太陽很大，端著飯碗，卿伯金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貼在灰塵蓬松的路面，汗水順著鋼盔內(nèi)側(cè)從臉頰上滴落，濺起塵土。突然，“啪嗒”槍響，蹲在對面的一個士兵雙手往后一仰，飯碗撒向空中，哐當一聲砸成粉碎，“飯粒和菠菜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身子幾乎和飯碗同時摔在地上，這個正在吃飯的士兵被不知從哪里射來的子彈一槍斃命。
離死去的士兵只有一米，幾顆飯粒砸在卿伯金的臉上，這是他隨部隊開進上海后，看著死去的第一個戰(zhàn)友。他下意識地挪動身子，但四周“幾乎沒有多大的騷動，連長喊來兩個士兵，把尸體抬到邊上”，士兵們轉(zhuǎn)過身，又蹲在另外一邊繼續(xù)吃飯。
這是1937年的秋天。上海，一座戰(zhàn)火紛飛的城池。凇滬抗戰(zhàn)已經(jīng)進入到第二個階段。此前，日軍在第一階段作戰(zhàn)中傷亡甚重，因此決定繼續(xù)由國內(nèi)增派第9、第13、第101三個師團及特種兵一部的重藤支隊(臺灣旅)到上海作戰(zhàn)。
9月21日，中國軍隊也調(diào)整了部署，第3戰(zhàn)區(qū)由蔣介石兼司令長官，劃黃浦江以西、蕰藻浜以南為中央作戰(zhàn)地區(qū)，朱紹良為總司令，下轄第9集團軍和另2個師；左翼軍以第15集團軍和第19集團軍(新增援的部隊)編成，陳誠為總司令；右翼軍以第8集團軍(原杭州灣北岸守備區(qū)部隊編成)、第10集團軍(由湖南調(diào)來)編成，張發(fā)奎為總司令。
卿伯金所在的部隊被編入第10集團軍。他是第28軍16師91團機槍連的上士副班長。月初，這支部隊隨軍長陶廣由湘西開赴第三戰(zhàn)區(qū)浙江東海前線布防。
吃完飯后，恐懼還未退去，連長甘陽生命令卿伯金馬上回到金山衛(wèi)的陣地去。陣地是3天前挖的壕溝，與日軍陣地隔著一條小河，河水六七尺深，河面有一座小木板橋。機槍連被安插到陣地兩翼，負責掩護沖鋒部隊。
戰(zhàn)斗在下午1時打響。沖鋒號吹響后，從壕溝里，從隱蔽點，16師1萬多名士兵猛虎般沖向已經(jīng)從金山衛(wèi)登陸的日軍陣地。這是16師開進上海后與日軍遭遇的第一場戰(zhàn)斗，炮彈從停泊在幾公里外的吳淞口的三艘日軍巡洋艦上砸到陣地上，中國軍隊被這些“不明方向的炮彈”炸得血肉橫飛，到處是士兵的哀嚎聲，不到兩個時辰，小河道里填滿了士兵的尸體。河面上的一座橋被敵人機槍火力嚴密封鎖。
此時已是午后3時30分，中國官兵毫無畏懼，冒著熾熱的炮火沖向橋頭�！�16師官兵雖數(shù)度向這座橋發(fā)起沖擊，但因缺乏戰(zhàn)斗經(jīng)驗，加之山炮營尚未到達，無炮兵支援，幾百名士兵在橋頭壯烈犧牲，進攻受挫�！边@時，對面沙灘地突然爬出了大量穿黃色軍大衣的日本兵，像螞蟻般涌出來，卿伯金盯著前方這片開闊的沙灘，順著測量員指定的方位，他緊扣扳機，“嗒嗒嗒嗒”一梭子彈打出去，總有一小排鬼子兵倒在地上。他叫嚷著，旁邊的裝彈員趕緊將一排排土黃色的子彈推在槍膛的卡口里。
“戰(zhàn)爭開始前，等待的時間里，確實有些嚇人”，卿伯金說，“氣氛緊張得不行，看著呼嘯而來的炮彈，落在身邊炸響，巴掌大塊的泥巴濺到臉上，你就感覺一切都完了，但只要我們的槍聲一響，什么也由不得你去想，u2018錢到賭場不是錢，人到戰(zhàn)場不是人u2019，槍聲會把你自動卷入戰(zhàn)爭�！�
戰(zhàn)斗持續(xù)到傍晚6時，日軍陣地沒有拿下，以16師的傷亡慘重告終。清點戰(zhàn)場時，在短短5個小時的戰(zhàn)斗里，16師死了4000多人。
草鞋反成了“先進武器”
日本人穿靴子，肉搏戰(zhàn)時陷進爛泥很難拔出，步伐笨拙成了刺刀靶子
卿伯金記得部隊開到上海時，是個金燦燦的日子。在離市區(qū)還有3公里的城郊，他看到了一片田野，在金燦燦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很多穿碎花布衣服的姑娘在田野里摘棉花。
28軍是湘軍主力部隊，出發(fā)前，部隊在金華充實裝備，卿伯金所在的機槍連全部換上了新式國產(chǎn)“馬克沁”重機槍。這是1933年10月，南京兵工廠在對“馬克沁”機槍進行一系列改進的基礎(chǔ)上，制造出的一批新式“馬克沁”，定名為“民24式馬克沁重機槍”。兵工廠給重機槍制造了高射槍架和對空瞄準環(huán)，可以殲滅空中的敵機。
裝備一新的28軍士兵腳上穿的卻仍是草鞋。這些從湖南跋山涉水到上海的由稻草編制而成的鞋子，日后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跋掠曷访婺酀簦嗤帘慌趶椪ǖ叵∷�，一腳落地則深深地陷進去。日本人穿的是靴子，肉搏戰(zhàn)時，陷進爛泥里很難拔出來，鬼子走一步，我們已經(jīng)移動了10步，步伐笨拙的日本兵自然成了刺刀的靶子。”后來，鬼子兵學(xué)聰明了，戰(zhàn)場上，凡是遺落的草鞋，都收繳回去，穿在自己的腳上。
9月下旬，91團的任務(wù)是守護寶山城。寶山城位于吳淞之北，緊鄰長江，有公路與羅店、劉行、楊行、月浦和吳淞相連。在寶山和吳淞口交界處有個小山包，三面環(huán)水，只有一條路通過。整個山體卻被挖空了，到處是工事，日本兵一來攻，里面的機槍和炮彈就響成一片，交織成一片火海。
一天下午，吃完午飯后，士兵都在休息。突然，凌厲的警報聲響起，日本人一個中隊九架飛機，分三排俯沖過來，卿伯金趕緊架起“馬克沁”重機槍的高射槍架，在5名同伴的協(xié)助下，1分鐘后，他們調(diào)試好了對空瞄準環(huán)，“瞄準環(huán)上面有5個環(huán)圈，一個望遠鏡，飛機進入第1個圈時”，卿伯金扣動了扳機，“如果打中了，飛機此時正在第3個圈里；如果到了第4個或者第5個圈時，那你就打不到了。有時候這需要運氣，以及高度的鎮(zhèn)定和絕好的槍法�！币凰笞訌棿虺鋈ズ�，一架飛機搖搖晃晃地墜在空地上，一名受傷的日軍飛行員爬了出來，“是個胖胖的日本鬼子”，喝過一碗白開水后，卿伯金說，“飛機俯沖過來時，上面坐著的人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射飛機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沒用，只有打它的油門閥門，打中了，它立馬栽下來。”
這次，91團共擊落3架日軍飛機，有一架是卿伯金擊落的。戰(zhàn)果給全團士兵帶來了兩三天內(nèi)都享之不盡的食物，“都是罐頭，有牛肉、羊肉，但都不怎么好吃�！鼻洳鹫f。
扎西瓜一樣向鬼子捅去
“日軍機槍連偷襲未成，190個鬼子全部斃命，而我們只傷了1個兄弟”
一個月后，寶山第二次失守，日軍對已經(jīng)敗退的中國軍隊依舊窮追不舍。在離寶山有10公里的地方，91團就地宿營。當晚，天上沒有月亮。卿伯金和一名新兵放哨。在離部隊1公里處，是一片10多畝的稻田，晚稻還沒收割，稻田里養(yǎng)著1寸深的積水。夜深12時，新兵走在前面，他聽到稻田里嘩嘩的水聲，一些朦朧的影子在晃動，“班長，班長你快過來”，新兵膽怯而低聲地叫著。卿伯金仔細一看，“媽呀，稻田里到處匍匐著日本兵”。
卿伯金馬上報告了上級，營長羅鵬云下令，每個連派出一個加強排，全用刺刀上。5分鐘后，4個加強排200名士兵槍口全部上了刺刀，從后方繞到了鬼子的屁股后面。鬼子做夢都沒想到后門著火，在這片稻田里，并排50米距離架著一挺機槍，然后步步逼近，企圖對困頓至極的91團施行圍攻。很顯然，這個陣地還未完全部署，加強排的士兵沖上來，扎西瓜一樣，向趴在稻田積水里的鬼子捅去，到凌晨5時，稻田里躺滿了鬼子的尸體，“這是日軍的一個機槍連，190個鬼子全部斃命，而我們只傷了1個兄弟。”卿伯金說。
夜襲一戰(zhàn)使得91團軍威遠揚。次日，戰(zhàn)報雪花般飛往各地，上面寫著：昨夜，28軍91團出其不意殲滅鬼子一個加強連，共繳獲12挺輕機槍，70多條三八大蓋步槍，30多把手槍。
但并不是所有的戰(zhàn)斗都這么幸運，“在戰(zhàn)場上，你隨時都會把命丟掉�！庇幸淮�，路過寶山附近的一條小河時，連長命令他下河推開堵塞河道的尸體，卿伯金剛剛下水，“嗖”的一聲，冷槍射在鋼盔上，把鋼盔打偏了半個頭，耳膜被震地響起一陣嗡鳴，取下來一看，鋼盔右邊打出了一道指甲塊大小的鑿痕。
一張張驚慌失措的面孔
炮彈一響，整個團都潰散了，在寧波街頭被警察抓住差點被當逃兵槍斃
10月過后，淞滬會戰(zhàn)局勢急遽轉(zhuǎn)變。杭州灣北岸的金山衛(wèi)為淞滬戰(zhàn)場右翼的海防要地。11月5日，日軍利用海潮和霧幕發(fā)起登陸行動，當日上午襲占了杭州金山衛(wèi)鎮(zhèn)。金山衛(wèi)失守，日軍長驅(qū)直入。一年后，在南岳軍事會議上總結(jié)滬戰(zhàn)教訓(xùn)時，蔣介石承認金山衛(wèi)未予設(shè)防是統(tǒng)帥部“最大的挫失”。
卿伯金隨16師各部隊從金山跑了三天三夜，撤到蘇州附近。這時戰(zhàn)局已呈崩潰之勢，張發(fā)奎30年后回憶當時的情形，“心靈上的焦慮”似乎仍未抹去：“第一線的部隊已陷入混亂狀態(tài)，其渡河的敵人，給我們側(cè)背的威脅，益形擴大，我已沒有可以抽調(diào)的預(yù)備部隊來應(yīng)戰(zhàn)，而后續(xù)的兵團則遲遲未能到達，我除竭力而鎮(zhèn)靜地鼓勵士氣以期穩(wěn)定其局面外，別無他途了�！�
潰敗后，機槍連在蘇州郊區(qū)一個醬油作坊集合，大部分槍械被丟進蘇州河里。卿伯金攏著一袋子25斤重的機槍零件，躺在作坊里的一條凳子上睡著了，士兵們在外面做飯，兵敗如山倒，這時的機槍連甚至連站崗的人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張張驚慌失措和極度困頓的面孔。突然聽到上海方向密集的槍響，這群驚弓之鳥竟然四處逃散。
醒來后，卿伯金發(fā)現(xiàn)連長、排長都不見了，連士兵都沒有幾個。他在路上碰到其他7個逃難的士兵，穿越鐵路時，卿伯金看到沿路貼了好多標語：湖南4路軍第28軍到五坑集合。士兵心里總算踏實了，撒腿往五坑方向奔去，到了目的地時，早已經(jīng)人去樓空，眼前一片狼藉。于是，8個懊喪的士兵決定向?qū)幉ǚ较蛱尤�。跑了一天一夜，在蕭山縣城的街頭，一個士兵撿到了一輛丟棄的自行車，當他們騎著自行車到寧波街頭時，碰到了當?shù)匮策壍木臁?/p>
一聽是逃兵，警察馬上將8個人綁了。逃兵，按規(guī)定是要槍斃的，卿伯金暗自叫苦，“這下完了，沒死在日本人手里，卻死在了同胞槍下！”關(guān)了一天禁閉，警長說，“我也不打你們，現(xiàn)在舉國正在抗日，還是把你們送回原來的部隊去�！�
被卸下鋼盔和機槍零件后，卿伯金和同伴在寧波火車站卻意外碰到了團長鐘子奇，“整個團都被打散了”，團長告訴他們，“聽說28軍開到了江西，我準備去找他們，你們也一起去吧。”于是，8個走失的士兵跟著團長坐上了去江西的火車。
風燭殘年小山窩
女兒說，如今已沒人愿面對一個枯槁老人，傾聽那些與生活無關(guān)的故事
生活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機槍手卿伯金“行軍走遍大半個中國，回來后再也沒出過這個小山窩”。
解放前夕，在一個太陽快下山的黃昏，他提著一木箱獎?wù)潞土⒐ψC書，走了380公里山路，回到家鄉(xiāng)――雪峰山腳下洞口縣一個小山坳。從淞滬會戰(zhàn)戰(zhàn)場上退下來后，他回湖南參加了程潛保安12團，在湘西跟土匪周旋了8年。
當年的機槍手身高1.83米，如今的老人不到1.60米，近乎160°的佝僂讓他看上去象一只曬干的蝦子，不得不靠一根棍子撐著行走。他腳上穿著一雙42碼的軍綠色解放鞋，5年前在集市上買的，現(xiàn)在，鞋子有些不合適，太小了――從腳踝以下部分開始水腫，青黑發(fā)紫的腳背鼓鼓地漲在鞋子里，像兩條鼓滿風帆卻又擱淺不能動彈的帆船。
“70歲，80歲，92歲那年，他各得了一次重病。”隨年齡而至的白內(nèi)障、高血壓、水腫、心臟病等等病癥困擾著老人的生活，十年前，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跳，走路是這樣，說話是這樣，吃飯的時候也是這樣，飯團不斷的從老人碗里篩落下來。
“他有些昏老了”，兒女和鄰居說。早在10年前，他甚至能回憶起每場戰(zhàn)斗確切的時間和地點�！叭缃�，他慢慢地也跟別人講起以前的戰(zhàn)事，但已經(jīng)沒人愿意對著一個面容枯瘦，顴骨深陷的老人，傾聽那些與現(xiàn)在生活無關(guān)的故事�！�
坐在用三根杉樹支撐起來的土坯房子前，卿伯金摟著拐杖說，“如果早10年，我還要出去找他們”。
在寶山戰(zhàn)場上，他有四個生死患難的好兄弟：新寧縣的楊義春、洞口縣的曾云定、益陽人楊松岳、祁陽人黃卓昆�！皸盍x春、曾云定兩人是上士排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商定，不論誰戰(zhàn)死，余下的人都要設(shè)法通知他家人�！痹诓筷牆⑸r，乃至后半生，5個好朋友再也沒有見到過�！耙膊恢朗撬懒藳]有，就算活下來了，也都到年齡了，不想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老人常用特有的沉思和神傷擦拭記憶。他拄著拐杖坐在土坯房前，視線掠過一片開闊的稻田，金燦燦的稻子攢在田間，到處散播著濃郁的香味。再推進是一片竹林圍起來的土黃和翠綠層次分明的村落，之后便是黛黑色的遠山――那是
雪峰山，抗日戰(zhàn)爭的終結(ji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