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內(nèi)容
1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紅學(xué)家、詩人、作家、中國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者之一,和朱自清齊名的著名文學(xué)家。浙江德清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曾在清華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任教多年。1952年起任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主要著作有詩集《冬夜》、《古槐書屋間》,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其著作《紅樓夢辨》(1923年初版,50年代初再版更名為《紅樓夢研究》)是“新紅學(xué)派”的代表作之一。 ?
2著名文章:《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盤豆腐干絲,兩個燒餅之后,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快開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于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yīng)當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搖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guān)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huán)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凄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里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
既踏進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xué)著,姑且學(xué)著我們平時認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癡笑語?矗〕跎系臒魞簜円稽c點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致于怦怦而內(nèi)熱。這還好說什么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于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
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
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里橫沖直撞。冷靜孤獨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于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里沖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矗!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dān)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象手里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
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貨郎擔(dān)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于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么別的。可是,夸口早哩!——來了,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并著了。廝并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并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敝T君,讀者,怎么辦?
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轉(zhuǎn)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于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shù)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shù)缆肺┯修q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這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可惜他所說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鲞@事呢?因這“為什么?”佩弦又有進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愿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愿意哩!八懔肆T,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
曾游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們多給你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啰嗦!弊源艘院,槳聲復(fù)響,還我以平靜了,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又滔滔不斷地來談?wù)劮讲诺慕?jīng)過。今兒是算怎么一回事?我們齊聲說,欲的胎動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微醉的我們,洪醉的他們,深淺雖不同,卻同為一醉。接著來了第二問,既自認有欲的微炎,為什么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在這兒,答語參差著。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我只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發(fā)鈍,反而追著問我。
前面已是復(fù)成橋。青溪之東,暗碧的樹梢上面微耀著一桁的清光。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其時河心里晃蕩著的,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望去,少說點也有十廿來只。惟不覺繁喧,只添我們以幽甜。雖同是燈船,雖同是秦淮,雖同是我們;卻是燈影淡了,河水靜了,我們倦了,——況且月兒將上了。燈影里的昏黃,和月下燈影里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燈光所以映她的,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餳澀的眼波供養(yǎng)她的遲暮。必如此,才會有圓足的醉,圓足的戀,圓足的頹弛,成熟了我們的心田。
……
涼月涼風(fēng)之下,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悄默是當然的事了。如回頭,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我們卻早已走得遠,“燈火未闌人散”;佩弦,諸君,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將分手時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