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
月下小酌
公元一九七九年一月,晨晨9歲,在頭道街小學(xué)讀三年級。
此時正值寒假期間,晨晨必須要在3月1日開學(xué)之前完成兩件大事,其一是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其二是學(xué)校要求送交的30筐畜糞的任務(wù)。
對于寒假作業(yè),晨晨還是蠻有把握的,每天只需抽出半個小時即可。但是對于那些畜糞,晨晨不免有些頭大,在他幼小的腦海里,不明白學(xué)校為什么要這些牲畜的糞便?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它不是用來食用的。人的糞便不行嗎?盡管想起來比較惡心,但是至少他就不會為這30筐的任務(wù)發(fā)愁了。
一月的北方邊城海拉爾市,寒風(fēng)凜冽,白天的氣溫在零下30多度,呼嘯而至的西伯利亞寒流夾雜著大暴雪似要將這座寧靜的小城砸得七零八落。晨晨中午喝了點奶茶,吃點簡單的飯菜,敷衍著母親的叮囑,拿了家里的火鏟和煤筐放到爬犁上,拖著出門而去。
街道上人影稀稀落落,電線桿上的大喇叭播放著雄壯的進行曲,偶一停歇,便有一鏗鏘有力的男中音訴說著蘇修和越寇對中國的罪惡侵略行徑。晨晨聽著不免心里有些好奇,為什么越南人要炮轟我們的邊民呢?如果自己再大些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扛起槍上戰(zhàn)場,像電影里那樣,沖鋒陷陣,報效祖國。
被車輪碾壓過積雪的街道非常地硬滑,走在上面要小心翼翼的,偶爾還能看到比他更小的孩子踩著“雪板”玩耍(一般根據(jù)鞋子的尺寸,在木板上擰過兩道鐵絲,套在鞋子上供孩子們滑雪)。晨晨羨慕地看了兩眼,又轉(zhuǎn)過臉去,發(fā)愁地望著街道。當(dāng)視線中出現(xiàn)從郊縣趕來的馬車時,晨晨便興奮地跟在后面,緊盯著馬尾巴遮掩著的那隱秘的所在,熱切地盼望著那里能擠出一團又一團金色的任務(wù)出來┅┅
晨晨非常羨慕那些有郊縣親戚的同學(xué),他們只需去一次,便幾乎完成了學(xué)校交待的一半的任務(wù)。晨晨去年寒假也曾央求過他們,但每一次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傲慢的拒絕。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晨晨憤憤地跺著行將凍木的雙腳,盯著路上偶爾一過的馬車。有的馬車后面已跟上更高年級的幾個同學(xué),晨晨望去,便放棄了也跟在后面的打算。盡管他的年齡不大,但絕對清楚,拳頭落在身上的滋味相對于母親的輕撫,這之間的差別還是非常大的。
路上騎車與走路的行人盡量把頭縮在大衣的領(lǐng)子里,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在漫天的暴風(fēng)雪中艱難地行進,偶一便滑倒在晶亮的路面上。晨晨看到便興奮地“嗷、嗷”大叫,心情便一下子又好了起來。有時,一長隊遮著綠色布篷的汽車隆隆地駛過,路上的行人與車輛紛紛地避在路邊。來的是軍車,車廂里滿滿是神情嚴(yán)峻、荷槍實彈,但稚氣未脫的士兵,每輛車后面都拖著一門炮管很長的加榴炮,有的卡車上只是裝載著一艘小炮艇。“1、2、3┅30、31┅”晨晨大聲地數(shù)著,過了好一會兒,車隊慢慢地消失在路的盡頭。晨晨這一個月來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么幾次,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他曾聽大人們說,他們開往的方向是邊境線,因為中蘇要打仗了!澳谴蛘虝廊藛?那我會死嗎?你們會死嗎?┅”每當(dāng)晨晨問起父母這些話時,父親總會狠狠地瞪他一眼,嚇得他總要把后面的話咽回去。母親此時就會把他拉進懷里,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岔開他的話題,讓他安靜下來,但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晨晨的心里。
不知什么時候,暴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歇了。到了下午4點多鐘,天開始漸漸地黑了下來。晨晨無奈地看著只有小半筐的畜糞,便很沮喪地拖著往家里走去。路燈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有亮過了,他曾聽東東說過,如果有燈光,蘇修的飛機便要投下炸彈來,那我們就都要死掉了。為此,晨晨便心甘情愿地忍受著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椟S的夜霧里,一支支煙囪筆直地伸向漆黑的蒼穹,借著別人家慘淡的燭光,使得整個城市看上去怪怪的。
突然間,防空警報刺耳地怪叫起來,晨晨每次聽到都覺得腸胃難受,那種莫名的恐懼感會緊緊地抓向他的心里。他聽大人們說過,以后打起仗來,只要聽到這個聲音,要立即朝防空洞跑,那樣就會安全了。他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便知道是父親工廠收發(fā)室屋頂?shù)哪莻類似鼓風(fēng)機的家伙在嗥叫,離他的家只隔著一個胡同。當(dāng)時安裝時他曾興奮地看著一些身著綠色軍裝的人在上面忙碌,但當(dāng)聲音一響,晨晨立覺汗毛倒豎、頭皮發(fā)麻,驚得他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種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由高漸低,又由低漸高,讓他的心臟猶如刀割般難受,雖然此時晨晨聽著已不那么驚慌,但仍覺得害怕,便加快腳步,逃一般地回到家里。
這個冬天對晨晨來講尤其地孤單,他搞不清楚他的同學(xué)、伙伴為什么全都回了關(guān)里家?(他們大部分人的父輩都是闖關(guān)東過來的,還有小部分人是從關(guān)內(nèi)支邊來到這里)他現(xiàn)在除了小健幾乎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一起玩耍的伙伴了。父母還沒有下班,便去了小健家,小健說他明天也要回關(guān)內(nèi)了,并問他為什么不回關(guān)內(nèi)?晨晨頓覺心里異常地失落,父母曾說過他們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世代都生活在草原上。晨晨想關(guān)內(nèi)一定是非常地漂亮,鮮花四季開放,那里一定不會像海拉爾一樣有著漫長的冬季,如此地寒冷,而且整天地飄著大雪┅┅
當(dāng)晨晨回家時,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下班回到了家里,還帶了幾個他們工廠里的同事。晨晨高興地跳來跳去。忽然,晨晨的目光被立在柜角的一件東西吸引住了,下意識地“噢”了一聲,那是和雷鋒叔叔畫像中一樣的沖鋒槍!晨晨興奮地沖了過去,突然間后脖頸一緊,父親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回來,并嚴(yán)厲地警告他不許碰那個東西。為什么父親總是在他最不喜歡的時刻出現(xiàn)呢?晨晨很委屈,這才發(fā)現(xiàn),怎么大人們的臉上一個個地像掛了霜似的都那么沉重?
晨晨從大人們的言語交談中慢慢地了解到,父親他們工廠已經(jīng)停工了,所有人員每天都要接受軍事訓(xùn)練。他們分到了高炮組,這支沖鋒槍是工廠配發(fā)給父親的,以后要隨時攜帶在身上。晨晨又高興起來,他想他終有機會帶著真槍在同伴們面前顯耀一番,再也不用那把破爛木頭槍混事兒了。記得去年一個玩伴曾拿著他警察爸爸的五四手槍,在他們面前炫耀,讓他為此曾討好了好長時間,只獲得了摸一摸槍柄的權(quán)利。但隨后晨晨又沮喪地想到,他的這些同伴們已經(jīng)全都不見了蹤影,似乎是從人間蒸發(fā)掉了,他根本無人可以炫耀┅┅
母親將做好的飯菜擺上桌后,大人們?nèi)匀缓艹翋,慢慢地吃著酒菜。大哥還沒有回來,晨晨便迅速地吃完晚飯,抱上半導(dǎo)體收音機,帶著妹妹去了另一個房間。過了許久,晨晨回到客廳,大人們還在喝著酒,明顯看得出他們喝了不少,臉上全都泛著紅光,母親的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擦掉的淚珠。晨晨怔怔地望著大人們,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似乎正商量著要把他們哥三個送走,母親顯然同意了,但父親卻一直都沒答應(yīng)┅┅
晨晨很想去關(guān)內(nèi)看看,也許在那里還能碰到他的那些伙伴?梢幌氲揭x開家,離開父母,萬一回來時找不到父母可怎么辦?晨晨努力地壓抑著要流出的眼淚,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躺下...睡夢中,晨晨被一陣奇異的聲音驚醒,這才發(fā)覺是窗外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大地似乎也在振動。晨晨好奇地來到窗前,將窗簾掀開一角,頓時給嚇呆了,呼吸也幾乎停頓消失。只見一輛挨著一輛的坦克從窗前駛過,每輛坦克都開著前燈,這些被打上光線的龐然大物看上去顯得那樣的光怪陸離、支離破碎。晨晨記得在電影上看到過坦克,但現(xiàn)實中這些龐大的家伙為什么會如此地可怕呢?猶如童話世界里的怪獸一般。晨晨已經(jīng)忘記了數(shù)數(shù)過了多少輛坦克,但他清楚地記得許久后窗外才恢復(fù)了寧靜。在以后的許多年間,晨晨每每看到坦克,都會很敬畏地想起那一夜。
晨晨在母親的輕撫與啜泣聲中再一次地睡去,在夢里,天上漂浮著無數(shù)可怕的妖怪搖曳著扭曲的身體,似乎是要將他狠狠地撕碎┅┅晨晨被嚇得蜷縮在被窩里,動彈不得,也哭不出聲來┅┅
(后記)
1979年2月17日,中國陸軍自云南、廣西邊境共計十個軍的兵力同時攻入越南,進行了一場雖不太成功卻震驚世界的懲罰性戰(zhàn)爭,迫于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壓力,解放軍于3月5日退回國內(nèi),自此便有了長達十年的中越邊境沖突。現(xiàn)今我們說起1979年的記憶,很多人都只記得這場南方的戰(zhàn)事,卻鮮有知道蘇聯(lián)百萬大軍壓境,中蘇邊境曾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緊張對峙,那里的居民度過了一個如何惶恐的冬天。
晨晨沒有去關(guān)內(nèi),過了一個索然無味的春節(jié),沒有了穿新衣裳的欣喜,也沒有一個玩伴。預(yù)料中的中蘇戰(zhàn)爭并沒有打起來。3月1日開學(xué)時,晨晨也沒能完成30筐畜糞的任務(wù),但老師并沒有責(zé)罰他,因為全班48名同學(xué),只有7個人回學(xué)校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