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史學(xué)家楊人楩
鄭洪年先生主暨大校政時期,第一流學(xué)人云集真如;齊足并駕,各騁千里,欲其相互佩服,蓋亦難矣。黃侃(季剛)以章太炎大弟子聲望在教室門口公然教訓(xùn)教務(wù)長黃建中先生(他是季剛的弟子),在學(xué)生面前坍了臺,鬧了大笑話。但在華僑青年心目中,太炎弟子又算得了什么。要說談?wù)軐W(xué),倒是李石岑先生最吃香,聽講的總是擠滿了一個大教室。而他的萬言情書,更是轟動一時。不過,我和李氏只是點頭的朋友,不想談他的事了。對史學(xué)有真實工夫的,我獨推楊人楩兄(楩音邊),可謂此中權(quán)威。但他在暨南,教的是英文,直等他留學(xué)牛津大學(xué)回國,才在北京大學(xué)任歷史系教授(今北大歷史系主任)。而其治史的聲名,也不及他的哥哥楊東蓴兄。一般人的論人,每以耳不以目,正如《巴黎的裁判》那小說所說的,扮演了丑角的角色,社會就永遠不會讓他們演悲劇了。至于個人的聲名與學(xué)問的內(nèi)情,每不相稱;茍非知音,怎能與之談長說短呢!
我和楊兄相識于蘇州,其時,蘇州女子中學(xué)的兩教師:楊兄和呂叔湘兄,都是英文修養(yǎng)最深,譯筆最暢達的能手。后來,他們應(yīng)留學(xué)(英國)考試,他們都是百中取一先后抓到那個機會到倫敦去讀書的。以他們的學(xué)養(yǎng),到了牛津大學(xué),教授們還說這樣輕描淡寫的話:“你們的常識,都還不夠來聽講呢!”我聽了這一句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墒,楊兄畢竟學(xué)成歸國,自是史學(xué)權(quán)威呢!
這兒,我且提及史學(xué)家張蔭麟先生,他是浙江大學(xué)的史學(xué)教授。他中年逝世,他所寫的中國通史,只是開了一個頭,寫到了西漢,便中斷了?墒,他在序文中說:“就中國史本身的發(fā)展上看,我們正處于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轉(zhuǎn)變關(guān)頭,正處于朱子所謂u2018一齊打爛,重新做起u2019的局面,舊的一切瑕垢腐穢,正遭受徹底的滌蕩剜割,新的一切光晶健實正遭受天捶海淬的鍛煉,以臻于極度的精純,以創(chuàng)造一個赫然在望的新時代。若把讀史比于登山,我們正達到分水嶺的頂峰,無論回顧與前瞻,都可以得到最廣闊的眼界;在這時候,把全部的民族史和它所指的道路,作一鳥瞰,最能給人以拓心胸的歷史的壯觀。”這是這位新史學(xué)家的語言,他逝世時,抗戰(zhàn)大業(yè)尚未完成,社會主義新中國也還未在望;這些話,由今看來,更是親切一些?墒,張氏已往矣,怕的建筑新史的肩仔,該由楊兄來挑起了!
我在上海20多年中,開頭那十多年,老是過“人家”的國慶節(jié)。7月14四日晚上,法租界熱鬧得如火如荼,電車扎了彩,花燈結(jié)隊游行,法國花園(今復(fù)興公園)大放煙花。輪到了我們自己的國慶(10月10日)便冷冷清清,掛了幾面破旗了事。7月14日這么熱鬧,才把我那份法國大規(guī)模的零星印象湊了起來。第一場是饑民沖開了巴士底獄,第二場是路易十六上斷頭臺,第三場是許多民主人士上斷頭臺,第四場是羅伯斯庇爾上了斷頭臺;我們是羅蘭夫人的同情者,因此,對羅伯斯庇爾反感很重。他上了斷頭臺,恐怖時期便結(jié)束了。第五場是拿破侖登場。世界史就是糊里糊涂替法國大革命造成這么一個印象。后來,眼界慢慢開拓了,才知道法國大革命并不是這么一場簡單的事。不僅我們的反應(yīng)如此,即法國的反應(yīng)也是如此;大革命以后二三十年間,巴黎人對于7月14日的慶祝并不怎么熱烈;到了那一代的人都死光了,法國人對于大革命的慶祝才熱烈起來。不管大家對于法國大革命的看法如何,它已扭轉(zhuǎn)了那時代,向我們走來了。那15年之中,那個老的歐洲大陸變成了政治實驗室,做了許多世界上向來沒有做過的政治試驗了。
第一個使我對法國大革命作新的認識,乃是一位荷蘭生長的史學(xué)家房龍(H. W. Van Loon)。他在《人類的故事》第51章中,說:“我在這里要給你一個小小的警告:關(guān)于法國的革命,無論你讀一部小說,看一出戲,或一本電影,使你極容易得到一種印象,以為革命是巴黎貧民窟里的暴徒做出來的。實在一點也不是這樣的。在革命的舞臺上固然常有暴徒出現(xiàn),但是他們總是受那班專門從事于革命事業(yè)的中等階級的煽動與指揮。那些從事社會革命的人,利用饑餓的群眾作為他們最有效力的助手,以與君主朝廷相反抗。但是,引起革命的根本觀念,都是幾個敏捷的思想家所發(fā)明的。這種觀念,在最初的時候,乃是介紹到前朝華美的客廳里,給那些朝廷上的煩悶的先生與太太們作消遣的。這些快樂的但是不小心的人們用這個危險的社會批評的爆竹作為游戲,直到他的火星落下來,穿過地板(這塊地板,與這座建筑的其余的部分一樣已經(jīng)老朽了)的裂縫,不幸落在最下的一層,在那里有許多年代陳舊的老廢物亂七八糟的混合在一起。以后大家都大聲叫道,火著了。但是這位房主,除了管理他的產(chǎn)業(yè)以外,什么事不注意,不知道怎么撲滅這個火焰;鹧婧芸斓芈悠饋恚箤⒔ㄖ娜w都燒完了。這個火焰,我們稱為法國大革命!狈魁埖脑挘胰胗谏钏;我才體會到社會革命的意義,把先前從世界史上所胡謅的反革命觀點糾正過來了。我曾經(jīng)說過:一場滬寧車的車行誤點,讓我有機會從南星書局買到了房龍《人類的故事》(沈性仁女士譯本),改變了我的歷史觀點,開拓了我的眼界,這是王船山《讀通鑒論》以后的大進境。
究竟羅伯斯庇爾是怎么一位革命政治家?在法國,也還得等待當代史學(xué)家馬迪厄(Albert Mathiez)出來。在中國,也得等到楊人楩兄的譯注本《法國革命史》出來,才算撥開云霧見青天,把古今中外誣蔑這位偉大政治家的話掃掉了。
馬迪厄(1874—1932)畢生從事于法國革命史的研究,從他準備寫博士論文起一直到死,30余年未曾間斷過。研究法國革命的人,多半也研究拿破侖時代,馬迪厄并不如此,F(xiàn)代學(xué)者集中精力于其所認定之園地的精神,馬氏實為一個最好的模范!R氏曾說明了他所用的史學(xué)方法:“非有可靠證據(jù)勿下論斷,非證以可信的材料,勿輕于相信;對人物與事變之判斷,必須依據(jù)當時之思想與判斷。任何文獻必須予以最嚴厲之批評;對于流行之歪曲與錯誤的解釋,即出之于最可靠的史學(xué),亦須無情地予以擯棄。總之,須以求真為主!彼囊磺谐煽,都是遵守這種方法與精神所得的成果,因此,他往往推翻前人成說,卻為一般專家所承認。
經(jīng)過了馬迪厄及其一派的史學(xué)家的研究,使我們知道羅伯斯庇爾是法國革命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百余年來被人誤解與咒罵的羅伯斯庇爾,至此才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我們不但知道了這位政治家對于革命的供獻與理想,并且還明白了他的私生活及性格,知道這位“不可腐化者”,的確是不可腐化的。羅伯斯庇爾學(xué)會及紀念物委員會決定在羅氏故鄉(xiāng)亞拉斯的拉波杜街,立一紀念碑,那是幾經(jīng)奮斗的結(jié)果。1923年10月14日下午舉行紀念碑儀式,情況熱烈而進展,馬迪厄代表學(xué)會發(fā)表很長的演說。他敘述了羅伯斯庇爾的生平,說明了亞拉斯在1789年時的情形,同時他表示很滿意于學(xué)會的工作。他說:“16年來,我們之一切研究與工作,才使我們提出鐵證來打倒一切相反的論點!_伯斯庇爾之值得我們推崇,因為他無絲毫?xí)r下政客及鼓動家之缺點。他有他所信的主張!覀儛鬯,因為他的熱誠、不自私、遠見,及其各次在議會及政府中所完成的偉大工作。我們愛他,因為他的公私生活之高尚。我們愛他,因為他遭了欺騙者之收而有此悲劇的結(jié)局!蹦谴螜C會,引起了保守派的攻擊,馬迪厄和他們打了一場很熱烈的筆墨官司。他們所建立的紀念碑,1925年為保守派所搗毀;不久,又由亞拉斯市府重建,并為羅伯斯庇爾立像。
楊兄譯述馬迪厄《法國革命史》,正當抗戰(zhàn)末期;1947年初在上海刊出,正當內(nèi)戰(zhàn)之火重燃之時。他的譯本,有了詳密注釋,還附了《法國革命史研究概況》和《馬迪厄與法國革命史之研究》,這是真正的著作,可惜世人不加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