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顧印伯（印愚），以書名一時。余嘗在梅畹華處見其為梅書易實甫《數(shù)斗血歌》便面，極工。后又見其與程穆庵手札多幀，蕭散多姿，可稱能品。王仲惠更以其家所印顧氏集聯(lián)一冊見贈，尤為雋永。其書在大令、登善、元章之間，信手揮灑，自然疏秀。聞其平日每晨起小飲后，即臨河南雁塔《圣教》數(shù)過，日以為常，則其工力可知矣。余初蒞渝州，居青年會，時程穆庵、喬大壯皆先后來。穆庵為印伯弟子，師誼至篤，曾為顧刊遺集。大壯與印伯為同鄉(xiāng)世誼，皆曾親炙有素者。聞大壯述其遺事云：印伯為人，品貌英偉，而言詞嚅囁，早有斗方名士之謗。或以顧不寫大字故也。印伯為王湘綺弟子�！断婢_樓詩集》有《華陽篇》一詩，即贈印伯者也。而顧卻不作王派詩。大壯偶詢及也，則云：“老子其猶龍乎！”顧與喬本世誼，大壯大父損庵先生，長于印伯，甚相契。印伯筮仕湖北，追隨直皮頗久。然曾至舊京三次：清光緒乙巳年到京，即住喬寓；戊戌年，住南城伏魔寺；最后民國元年，則與弟同住也。印伯于書法之外，亦工吟詠，詩格在玉溪、玉局之間。或有疑其專從晚唐人出者，非其實也。其家收藏漢、魏、六朝、三唐、兩宋人詩集極富。尤喜集唐宋人詩句為聯(lián)語。有得，則書于自制便條上，最精美。華陽王菊飲所印集聯(lián)真跡皆是也。其未印者尚多，聞成都有川軍黃軍長家，庋藏盈篋。當(dāng)乙巳年印伯在舊京時，喬損庵先生因有四孫，偶然憶東坡詩“朋來四男子，大壯泰臨復(fù)”二句，因謂印伯曰：“大壯泰臨復(fù)，君能集蘇詩為偶語乎？”時損庵意此五字為四卦名，屬對匪易，且長孫因蘇詩有此，而字大壯，亦難穩(wěn)切。印伯曰：“吾行醫(yī)無蘇詩�！睋p庵曰：“吾架上尚有所余施注蘇詩�！币蚺e以贈。印伯取出，實未寓目，但旋用坡詩“泛潁”句作對，即集成一聯(lián)云：“歐陽趙陳余，傳呼草市來攜客；大壯泰臨復(fù)，下有孫枝欲出林�！碧煲聼o縫，恰到好處。印伯隨謂大壯曰：“君若嫌此聯(lián)尚短，吾尚可增數(shù)字，何如？”因書云：“歐陽趙陳余，嘯歌相樂，傳呼草市來攜客；大壯泰臨復(fù)，�雒钍虃�(cè)，下有孫枝欲出林。”一氣貫注，且皆坡句，然觀者已嘆服矣。（因此六句，不全在施注蘇詩內(nèi)，而實有散見于王注及紀評《蘇文忠詩集》內(nèi)者。）大壯又云：印伯平生最精飲餿。出游時，常命仆從挈竹絲食��，量少而精。例如山雞丁、醬瓜、冬筍，炒為一碟，但三物皆為大小同式正方形，是為冷食。每不喜啖牛、羊、蔥、蒜。余如松花江白魚、天津銀魚、馬鞍橋鱔魚，及廣和居糟蒸鴨肝，必應(yīng)有盡有。印伯食甚緩，每冫食，輒再熱數(shù)次。喜飲黃酒，量頗寬。余見有人贈彼黑色絨帽一襲，彼御之至于臨終。余見印老景像，鮮有不御此帽者。彼嘗詠帽云：“不妨老去遼東皋，那得歸從錦里烏�！鄙w游戲之作也。印伯向不以遺老自居，但僅曾集聯(lián)以贈名旦王瑤卿云：“古董先生誰似我？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上句出《桃花扇》，下杜公句。其風(fēng)趣可知矣。

　　印伯詩，程穆庵既為排印于上海，然散佚者亦頗多。大壯嘗寫示二首云：“桑園葚熟聽流鶯，柳巷萍圓薦玉鯖。發(fā)綠齒齊胡不樂？水流花謝若為情！百年已付天�魑�，五斗終須日解酲。不見西鄰憂不足，朝來油旆夕佳城。（自注：比鄰某太守歿于行館。）”又云：“且聽深山四月鶯，未須高館五侯鯖。遠游圖史還為累，久住林池恰有情�？碗y漫從方朔喟，婦言寧止伯倫酲？南薰客易銷紅紫，多少青錢下夾城�！贝硕�首遺集皆未收。聲調(diào)圓美，不辨其為唐為宋，而卻為塞向翁傳神寫照。印伯，字所持，又號塞向翁。光緒已卯舉人，官湖北知縣。

　　陳石遺云：“印伯與楊叔嶠同為張文襄入室弟子。余識之二十年，惟見其飲酒，作字，斗詩鐘，未見其作詩。梁節(jié)庵以為工晚唐體，及見其門人程穆庵所輯手��，皆宋人語也。”故石遺題印伯詩冊云：“廿年珍秘篋中詞，身后幽光發(fā)太遲。終肖蜀山深刻處，梁髯偏說晚唐詩�！闭撚〔�詩，以此二十八字為得其真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