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起源
往荷蘭的船起錨時,艾克曼最后看了一眼爪哇島的椰林樹影,心境復雜。他本是作為軍醫(yī)到這里來救死扶傷的,但兩年來,惱人的瘧疾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樣,他不得不暫且放下抱負回國休養(yǎng)。艾克曼絕對想不到,他下一次來到這里時發(fā)生的一切,會成為此后多年人們津津樂道的佳話。
這是1885年,艾克曼27歲。
實驗過程
錯誤實驗中道崩殂
艾克曼(Christian Eijkman)出生于荷蘭。他從小立志當一名醫(yī)生,不過學醫(yī)的費用太高,他只能曲線救國:入伍當軍醫(yī),讓國家?guī)兔ω摀鷮W費。當然,這么做的代價就是,畢業(yè)時他被安排到當時的荷屬東印度群島服役,開始在三寶壟,后來轉(zhuǎn)移到芝拉札。熱帶島嶼的風光自然不錯,可那濕熱的氣候也讓他上島沒多久就染上了瘧疾。
休養(yǎng)一陣,自覺元氣有所恢復后,艾克曼去柏林找著名的微生物學家科赫(Robert Koch)學習微生物學。在這里,艾克曼遇到了佩克爾哈林(A. C. Pekelharing)。后者很欣賞艾克曼,熱情地問艾克曼愿不愿意一起去完成政府給出的任務。他提到了一個艾克曼并不陌生的病———腳氣病,此去即是為了找到致腳氣病的細菌。目的地正是爪哇島。就這樣,1886年,艾克曼再次踏上了爪哇島的土地。
腳氣病和一般人說的“腳氣”(香港腳)完全是兩碼事。這種病來勢兇猛,患者起初往往腿部不適(這是它中文名稱的來源),最后可能心臟衰竭直至死亡。腳氣病在亞洲地區(qū)多見,荷蘭本地從未聽聞,士兵們都是到印尼以后才患病的。盡管荷蘭是當時世界上醫(yī)學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醫(yī)生們依然對此束手無策。
當時科學界對腳氣病病因的主流猜測有兩種。一種說它由微生物引起,是個感染性疾。灰环N說它是化學毒物引起的,是中毒。細菌致病說那時很時髦,而腳氣病發(fā)病有周期性的起伏,只在特定地區(qū)發(fā)生于特定的氣候和天氣條件下,且患者腿部有腫脹,———這一切都指向了感染。
佩克爾哈林希望找到致病菌,從而攻克這個病癥。經(jīng)過八個月的工作,他覺得已經(jīng)部分驗證了自己的想法,貌似大功基本告成,佩克爾哈林很快就帶著成果班師回朝,留下艾克曼一個人管理實驗室。
新的實驗陷入僵局
為了完成全部探案工作,艾克曼需要重復一下之前的實驗。他認為佩克爾哈林前期的研究已經(jīng)很完備。他繼續(xù)實驗,將細菌培養(yǎng)物和從患病動物身上抽取的血液注射給健康動物,觀察結果。不過接種之后,艾克曼等了又等,那些狗和兔子卻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生病的跡象。直到它們老死,都沒有表現(xiàn)出腳氣病的征候。
重復了幾次都是類似的情況,艾克曼開始覺得佩克爾哈林的實驗大概有問題。但他并未多想,只是認為大概這種感染在兔子和狗身上的潛伏期太長了,得換動物。物美價廉的雞成了他的新寵。
新一輪實驗依然從注射“菌液”開始,但依舊很不順利。一開始,不管是否接受注射,小雞都會出現(xiàn)一種叫做多發(fā)性神經(jīng)炎的狀況,這和人類的腳氣病很相似。可為什么沒接受注射的小雞也會得病呢?艾克曼認為是患病的雞把健康的雞傳染了,于是就把它們隔離開。但接下來的實驗結果絲毫未變,小雞們還是全部病倒。艾克曼想,這下壞了,整個實驗場所都被污染了。于是他新開辟了一塊做過無菌處理的場地,把一部分小雞轉(zhuǎn)移到那里。
這時,最奇怪的事發(fā)生了:還在原實驗地點飼養(yǎng)的患病雞一夜之間全部好轉(zhuǎn),新實驗地的雞也沒有再發(fā)生患病和死亡。這簡直似神怪所為。本來的嫌疑人一下拿出了過硬的不在場證明,所有線索都斷了。實驗陷入僵局。
感謝小雞感謝廚師
訓練有素的偵探是不可以輕易放棄的,至少排除了一些可能,艾克曼重新把所有可能的細菌來源一一想過:雞棚、飲水、雞食……等等,雞食?艾克曼的助手(有意思的是,似乎每一個傳奇的科學發(fā)現(xiàn)背后都有一位不稱職的助手)想起了一件事。有段時間,這位助手從實驗室隔壁的軍隊醫(yī)院討剩飯來喂給小雞吃。后來醫(yī)院換了位吝嗇的新廚師,不再給他提供剩飯,小雞們才又重新開始吃飼料。而它們吃剩飯的時間段恰恰和全體小雞發(fā)病的時間段完全吻合。
新的嫌疑犯出現(xiàn)了。
多年以后,在領取諾貝爾獎的感言中,艾克曼幽默地說:“他(指新廚師)認為,不該把軍方的米飯喂給民用的雞!
艾克曼重新思考了整個實驗流程,提煉出了一個關鍵詞“銀皮”。它指搗去水稻的外殼后覆蓋著米粒的內(nèi)層膜。帶銀皮的米就叫“糙米”。經(jīng)過碾磨,銀皮會被去除,這樣的米就是“精米”。思路基本清楚了,是糙米和精米的區(qū)別導致了腳氣病。銀皮中含有某種東西,吃了它小雞就健康,沒有它小雞就得病。
讓我們暫時拋開艾克曼來問問自己,實驗到了這一步,你會怎么想?你大概會脫口而出:這明擺著就是一種維生素啊!
實驗探討與分析
艾克曼此時的結論是,致病菌存在于精米中,而銀皮含有可以抑菌的因子。他甚至從銀皮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水溶性的因子,取名“腳氣病病菌解毒劑”。不過,這只是艾克曼心中的副產(chǎn)品,他的工作重心還是放在“緝拿兇手”上。不過結果令人沮喪:他總是能在犯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替天行道的俠客,但兇手卻始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捉不到兇手。這到底是為什么?
真不能怪艾克曼死心眼兒,維生素這個概念要到20世紀初才建立,19世紀末的艾克曼深陷于細菌感染的世界,不足為奇。不巧,這時倒霉的瘧疾又來騷擾,艾克曼再無心力繼續(xù)研究,只能再次回荷蘭休養(yǎng)。
這是1896年,這次離開后,艾克曼再沒回來。
并不存在的“真兇”
老偵探暫時引退,自然有新生代偵探粉墨登場,爪哇島的實驗室迎來了新主人———格林斯(Gerrit Grijns)。對待腳氣病病因這件事,格林斯大膽地想到了一個推翻前面全部假設的簡單主意:邏輯上講,這事兒有兩種可能,一是分別存在致病細菌和抑菌因子,二是只存在一種健康必需品———既然兇手一直缺席,那么也許他并不存在。
顯然,這個想法等于宣稱,艾克曼從前的緝兇行動只是一場一廂情愿的游戲,這其中,自始至終都只有護衛(wèi)健康的俠客一人而已。好在格林斯沒有避諱挑戰(zhàn)前輩,艾克曼也不是固執(zhí)己見的老古董。書信往來中,被荷蘭適宜氣候滋養(yǎng)而重獲健康的艾克曼逐漸認同了格林斯的想法。兩人后來共同發(fā)表了一篇論文,提到精米中缺少一種對健康來講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缺乏此物質(zhì)可致腳氣病或多發(fā)性神經(jīng)炎。這是1906年,距離維生素概念正式提出尚有6年時間。
后來的若干年中,經(jīng)過若干人的努力,治療腳氣病的那種水溶性活性成分最終被分離純化,并得名硫胺。維生素家族中的第一位維生素B1終于露出真容。
其實不光是爪哇島的荷蘭人,世界的其他角落也有不少偵探在做著類似的工作,他們甚至早于艾克曼就已將其鎖定于食物。
亞洲的這項研究應該具有某些優(yōu)勢。日本海軍醫(yī)生高木兼寬在1884年就發(fā)現(xiàn)米飯有問題。當然,他錯誤地認定此病是由于缺乏蛋白質(zhì)所致,于是簡單粗暴地強迫海軍將士吃他們不習慣吃的面和肉來防病———這招兒還真管用,他還因此獲贈一枚閃亮的封號:麥飯男爵。
還有個荷蘭人則發(fā)現(xiàn)了牛奶抗病的妙用。他認為牛奶里一定有些東西,是除蛋白質(zhì)、脂肪、無機鹽以外的生存必需品。這已經(jīng)極其接近維生素的概念了,可惜他并沒有把實驗繼續(xù)下去。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佩克爾哈林!不過,真正創(chuàng)建維生素概念的人倒也沒能從他的實驗中獲得啟發(fā),因為他當時只用荷蘭語寫了一篇文章,別國科學家都看不懂———會一門外語是多么重要!
這些只是小插曲,艾克曼最偉大的貢獻在于,他的動物驗證實驗打開了整個維生素世界的大門。后人正是循著他的足跡,建立動物對照模型,控制飲食成分,才完成了后來所有維生素的分離與確認。說起維生素的發(fā)現(xiàn)史,艾克曼常是第一個被提及的人,他能與另一位偉大的人物分享1929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也毫不意外———那剛好是他去世的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