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自東吳建都以來人文薈萃，堪稱文化之邦，也是書畫家云集之地。近代藝壇更趨繁盛，書畫家輩出。民國年間南京書家中，以王伯沆、王東培最負(fù)盛名，時稱“二王”。

王東培先生出生于書香世家。父王藩，字柳門，工詩文，所作“清矯拔俗，自成一家”。著有《劍青室遺稿》。東培受家庭濡染，文字修養(yǎng)深厚，善書畫、治印。先生少時隨父宦游浙江杭州、寧波等地。1895年自浙歸里應(yīng)童子試，“得親炙金陵諸鄉(xiāng)賢前輩龔艾堂、顧石公、司馬晴江、秦伯虞、陸嬴生、陳鳳生、賈子元等二十余位工詩文、精書畫者”（《鄉(xiāng)飲膾談》）。1903年鄉(xiāng)試中舉（光緒癸卯科），領(lǐng)鄉(xiāng)薦后亦在浙江省鹽務(wù)處任職。其父病故后耳聞目睹官場腐敗，恥與同流，不愿再入仕途，遂奉母返回故里。在家鄉(xiāng)先后任匯文書院、金陵大學(xué)、省立回師、東南大學(xué)教席�？箲�(zhàn)時流離轉(zhuǎn)徙，避地四川江津。勝利后返回南京鬻書畫以自給，1947年在南京病故，享年74歲。

王東培先生執(zhí)教“嚴(yán)而慈”，愛才若渴。海內(nèi)學(xué)界、藝壇不少人出自先生門下。杰出者如唐圭璋、吳白陶、沈子善、童雪鴻、李味青、畢伽佗等。先生教學(xué)閑暇傾心于詩詞、書畫、篆刻。生平著述甚富，已刊有《一澄硯齋筆記》《里乘備識》《鄉(xiāng)飲膾談》《北窗瑣識》《游梁雜識》《紅葉石館詩詞抄》等。

東培先生學(xué)術(shù)成就，應(yīng)首推其詩詞。他與仇埰、石云軒、孫閬仙號稱“蓼辛社四友”。王東培雅好蒐集古今名家詞集，藏書甚富。喜吟詠，尤致力于詞。對詩、詞、曲，上自《詩經(jīng)》、《楚辭》，以迄唐宋元明清，廣泛研究，沉思翰藻，洞曉音律，以長短句著稱于世。時人評其詞“境界如歲寒孤松，挺拔冷峭，比之南宋作家，無多讓焉”。

他在教學(xué)之余喜與友人漫游金陵城郭內(nèi)外的山水名勝，掃葉樓、雞鳴寺、石頭城是他們集會、吟詠、書畫之所。他有《百字令》詞：“己巳夏，偕大浩山人程伯臧、張二樹、楊復(fù)明登掃葉樓，作書畫，感賦一闋：一年容易，又登臨，懶看江山如畫。認(rèn)取斜陽無限好，猶指翠微西掛。落葉紛紛，無人肯掃，此是當(dāng)年話。行將收拾，舊時巢燕休假。遮沒勝事無常，幽人可約，憀藉憂心寫。余枝揮毫，能事促，賣藝如東莊社（呂晚村常約黃鷓鴣等賣藝作東莊小啟）。腕底塵飛，鬢邊劫重，豈共沙蟲化。欲論桑海，倚樓聽我歌罷�！�

抗戰(zhàn)期間，南京淪陷，他避地四川江津，憂國懷鄉(xiāng)是他此期詩詞主調(diào)。流亡中每至一地皆有題詠。他自輯為《姑溪吟》《穿峽集》《隱幾集》《沾巾集》《倭雜詛》等，皆此期詩作。平時他常吟杜詩“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寄托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即至風(fēng)云突變彈雨紛飛之際，身處逆境，仍寄情于翰墨：“每日晨曦乍露，山室香清，握筆臨書，蕭條自得。亦有墨跡未干，驚魂亂駛。屋瓦彈雨，丁丁碎響。”（《又自敘所書》）

1945年日本投降，東培先生揮毫作《瓦壺梅花圖》，并題詩：“甫到曉鐘春已回，千門萬戶笑顏開。幾家亦有迎新意，買得瓦壺插野梅�！弊源ǚ祵幒螅�得巴山蜀水滋養(yǎng)，他的書畫詩詞更益精進�；貙幉痪�，他為詞人仇埰（字述庵，書齋名鞠讌齋）畫《鞠讌齋填詞圖》，并題“卜算子”一首：“身世幕云遮，只望西樓月，滿眼塵揚起海東，孤憤靈均托。八載劫中過，夢筆花生禿。倩寫幽情檢韻時，夜雨茁薇蕨�！边@首詞雋語短章，含蘊無限。八年離亂噩夢難忘，重返家園后他曾書贈友人一副楹聯(lián)：“一歷劫灰驚八載，難忘風(fēng)雨阻山河�！�

他的詩比詞作數(shù)量少，但亦意境清新，雋永可誦。如《游雨花臺戊辰清明》：“出郭迎新霽，群山列笑屏。村云都護綠，野鳥亂飛青。茶薄休評水，綿輕猶憩亭。年年當(dāng)此節(jié)，因雨不曾經(jīng)�！�

東培先生生處亂世飽經(jīng)滄桑，晚年蟄居城南陋巷，深居簡出，潛心書畫。生活雖清貧，但染翰揮毫使他解憂和陶醉，忘卻人間一切煩惱。他在《又跋自書》中說：“黃梅雨氣，直逼蕭齋。倦坐又思睡，振起弄翰。煮茗一甌。相對臨池，筆勢飛舞，與風(fēng)雨為動蕩，恍惚如游太虛幻境，無人間煩惱，憂我五中。”

王東培先生的藝術(shù)成就，以書法為最。真行篆隸四體皆備，尤以行楷著稱。他的行楷骨秀神怡，飄逸灑脫。筆筆有來歷，書卷氣濃厚。

東培先生少時受家庭濡染，喜愛詩文書畫。十四歲從父命臨寫家藏《淳化》、《大觀》帖。早年客居杭州、寧波等地時從鄞縣黃安舒游，先學(xué)篆書，并治小學(xué)。與當(dāng)?shù)貢�畫家沈筱波、施亦秋、程浣之、王杏樓均有交契。他早年在杭州時甘于寂寞，不趨時尚：“客杭州時，終日處小樓，除作書外，蓋無余事。門以外冠蓋紛擾，利祿爭攘……而余乃百無一為，災(zāi)紙禿翰，以為娛樂。”（《北窗瑣識，匯訂杭州所書自敘》）可見他青年時期專心務(wù)學(xué)，不趕時髦，才有以后藝術(shù)成就。1911年，東培先生自杭?xì)w里常與李瑞清、張金鑒、張通之、楊復(fù)明、馬石樓、商衍鎏切磋書藝。

清末民初碑學(xué)仍占書壇主流地位，東培先生沒有隨波逐流。他對金石碑版雖也盡力探討，但他傾心于帖學(xué)，一生也得力于帖學(xué)。他有一副自撰聯(lián)：“漢白元朱麗貞石，柳骨顏筋鑄金體�！闭f明他對金石碑版、法帖、璽印的廣泛興趣。

他的篆書作品傳世較少，他“集漢武梁祠題字，以小篆書之”的一副楹聯(lián)，用筆生拙，頗有意趣。他在《跋胡晚晴先生篆書》中說：“乾嘉時作小篆書，多矩矱于李陽冰、錢十蘭、桂冬卉、孫淵如、錢梅溪先生是也。于是上蔡廉悍峻刻之氣概，一變而為安排妥當(dāng)，古意雖不逮，用筆恬靜，結(jié)構(gòu)嚴(yán)密，固自然有法。”（見《北窗瑣識》）他在《鈕嘉篆書楹聯(lián)跋邊》中說：“吾未嘗識鈕先生，而知此篆書之妙。蓋能摹吉金文字也，與吳耘廬用筆同，耘廬為錢竹汀高弟，作篆拙于用筆，而神于用墨，得古籀竹忝書之味。吾嘗謂以豪筆出篆，究不入古，而又若作真書，極意求工之，詡曰：是斯、冰也；則亦斯、冰而已�！�

他的隸書常以篆法為之，寫得古雅不俗。他說：“近臨金冬心隸書，用筆取篆法為之，斂鋒側(cè)下，有云雁回翔之致。作篆隸二十年，乃僅僅增此一境，意嘻難矣�！保ā蹲园纤�臨分書》）

東培先生自輯有《紅葉石館臨古今名人法書》兩巨冊，為其中、晚年日課之精粹。從中可見其師承之廣及書藝特色。翻遍全書，百家紛呈，書史上的一些卓有成就的書家：王羲之、王獻(xiàn)之、鐘繇、禇遂良、顏真卿、唐太宗、歐陽詢、李邕、徐浩、米芾、趙孟�、倪云翈�⒒仆ゼ�、沉_褥�、蛙E鬧文酥潦榛�家石涛、金农、恽南田等家书做崿他肚v�悉心羶��，从历代前贤左x分屑橙⊙�粪崿御o靡嬗詼�王、禇藷图、黄山谷至`搖６�培先生多y叭俗髕非謨諛∠埃�但更多是读帖，从中比较鉴别。他茹暘，“羵酐掖T�，读帖衣枤e�离帖蛹x俗粵�。”（￡犞评学生书册×P┧�茹暘临摹中要以议廀临与法帖相比较，覒K�以准s合白髑昂蠡ハ啾冉喜拍懿歡轄�步。他藫�(dān)骸把�书与比锦r櫸ㄓ幸砸旌�？曰螕混也。比锦r櫸ǎ�而优劳讗傘，学书不惋嗁摹，亦比浆F(xiàn)�覛g碩�，与碑较，则谓之学书，�?xùn)V櫸ū冉�，则谓之临摹一助。肄\薏豢裳�。生积聚准s核�书而磱弋，将以纂s胱員齲�纂s胱越希�螎�澆�矂Μ祹沛远，瞄槷瞄槷，钥d粘芍�，伍犜画，伍犜懈�！保ā抖∠栽�书册题专×P┧�秵T�帖力求领悟其淖曊r樾裕�祩儼人精髓，帛埿幼暛尊愇迹，磦蝤胞}沾�蛙嚹恼姯。他在《钱娘@跋壬�法书真迹书后》峙d擔(dān)骸把�聫孬书，能探索诱a�髓，不徒栽偅象间，訋锰d園我恢囊緣翹�，五六百年来东注一却T�疫x＝窆鬯�书，瓦��古人，是其加人覊膮s��！彼�还谈到学褞ら，要于“妆M貝α粢狻！把а眨ㄕ媲洌┦櫚庇謐敬α粢�，不可全取羌啨。此为学颜諊}媧�。或曰ｚQ靜灰籽�，亦簜螀T�？不知天下蕯n�诫s詡�拙处见巧，拙者巧之阶。詽插F�泅崿行道有戒心。学蕶┊禎��覈绿是也。”（″儬�險遜妒欏罰┍韁さ廝得髁恕扒傘庇搿白盡鋇墓叵�。他又藫�(dān)骸俺趿傺兆鄭�螐拿{歡衿渥舊�諗]�緩洰韵l駛�不敢箶喈矣。初繃枵奏崿螐拿{宦瞧瀋�优摂]�緩洰则转捩帛堒O疃�矣。何以故？原h(huán)蒼煲柚�精諗]�决不謾经合人之心性，用劗日r�，讋驌]泄π��！?《又評學(xué)生書冊》)。

藝術(shù)貴在自然，書法亦不例外。他在《自跋所書》中說：“作為以不事做造為最上乘，腕底風(fēng)生，人不知而不慍，有君子之道焉�！彼�喜愛明朝人“處處露風(fēng)骨，神情飛動”的書法。“吾嘗謂明朝人書法，處處露風(fēng)骨，脫胎于國初，承述于元季，似皆得李泰和精魄、王逸少面目。陽明山人以學(xué)術(shù)功名顯，而字跡亦猶夫人甚矣。明代志士之風(fēng)骨，可想見矣。此紙神情飛動，可敬可愛�！保ā栋贤蹶柮鲿�卷》）東培先生雖傾心帖學(xué)，但對碑學(xué)也很重視學(xué)習(xí)：“述盦（仇埰）近獲墓志多種，持此拓語余曰：子知近人張裕釗書法所從來乎？殆出于此。相與嘆賞。因喜述盦鑒衡之邃密也。濂亭晚年所書，余曾謂其如天女舞，冷峭雋秀，人不易學(xué)，而極快眉宇。”（《跋王仲堪墓志》）他在學(xué)碑實踐中能化剛為柔，融會變化，不露痕跡。他在《沈亭吾臨張猛龍碑注后》中說：“《石墨鐫華》謂此碑已開率更（歐陽詢）、永興（虞世家）之門戶，是就其斂鋒言之。至能化剛為柔，則登善（禇遂良）之能事盡矣。有唐一代書手，大率可悟其源。近人學(xué)魏晉人書，狂怪怒張，不明開先裕后之由，無或訾之者，迂之者之多也。亭吾先由平原尋軌，進而求之邃密，不能書若予者，已刮目相看矣。”他認(rèn)為書法以韻勝為難得。

他在總結(jié)個人學(xué)書經(jīng)歷后，得出“四宜”、“二不”的經(jīng)驗之談�！坝嘧匀�十以后，才知書法之難。四十以后，以為書法由難而易。自今以后，又知向之所謂難，非也。所謂易，尤非也。蓋余乃知已往之所書，千萬筆中不過一二處有合。殆猶入室才趑趄于門臬，欲升堂而仍舊未升階，亦可憐矣。然則如之何？曰宜洗俗氣，宜尋妙境，宜神游高寒，宜墨灑空靈；不徇眾人之見，不落古人之后，恢恢乎有余，誥誥乎無垠。奔放洪流，如履平地，飛舞層巘，如鼾臥榻。放之則大擬擘窠，束之則小比蠅頭，無往不利，無道不宜�！保ā蹲园纤鶗�》）他把學(xué)書之道歸納為“三持”：“在乎持久，在乎持敬，在乎持勉強。三者堅持，自然有極大效驗�！保ā额}張耀庚字冊》）他還認(rèn)為，作詩文重言外之意，作書重筆外之境。作詩文要言簡意賅，作書也應(yīng)筆墨精潔。

東培先生酷愛篆刻，限于家境，有些只能撫拓或雙鉤，自存一份鉤摹本，以為欣賞學(xué)習(xí)之用。

“酷愛印，無力買，燈前席上，悄然有見，倩雙鉤法，或撫拓之。喟然曰：瓶罄不知恥，奈之何，陶然尋醉，混沌氏之民耳。此漚（東培）境自娛之樂，雖封侯不易也�！保ā蹲灶}印集》）

東培先生不以篆刻名世，治印僅限于書畫上自用，或應(yīng)友朋之請而刻。故時人知者甚少。他自輯有《三不同室印存》冊。所謂“三不同”：“其一左手運刀；二不拘石質(zhì)；三不鬻末藝”。先生早年刻印頗豐，經(jīng)倭劫所存無幾。從其現(xiàn)存印作看，其篆刻風(fēng)格多姿多彩，入印文字取資豐富。若與同時印人丁二仲（丁生于1868年長東培六歲）相比，王印風(fēng)格雅正，丁印個人面目強烈。又因他從不鬻印，所以流傳少，影響自然要小。東培謹(jǐn)守傳統(tǒng)，但追秦仿漢中能有自己的精神意象。先生文字、書畫造詣深厚，故其治印分朱布白變化雅致。如白文“彬士大利”（圖1）及朱文“濟民”（圖2），兩印皆法吳昌碩，唯氣勢較吳稍弱。白文“福慶長壽”（圖3）得漢銅印濃厚拙樸之趣。白文“蔣維喬印”（圖4）與朱文“竹莊別號因是子”（圖5）為對章，白文系擬漢鑄造印風(fēng)格，端莊典雅，朱文則剛健婀娜。中間“號”字，末筆似欠妥。東培先生視治印為“難事”，他說：“雕蟲小技，果能此道，亦未易言矣。余治印稍久，能事之受迫促，殆三十年。而不屑以之詁名，故于技無精進，蓋視為難事，又始終如一也。近代作家鈍丁、山堂、壽門而外，厥推叔蓋、曼生、頑們而已。益甫精彩飛動尚矣，但不善學(xué)者多，惟吳缶老能變化，余亦瑕不掩瑜。非無作者能自審擇之，則思過半……”（《陳阜如刻印刻竹題所著》）他還認(rèn)為“篆刻是金石學(xué)之一，極難。極畢生之力不得工。何以故？曰智力者居其半，學(xué)力者居其半，二者不得兼，則難矣�！保ā稊⒂讶擞∽V》）他這種觀點與趙之謙相近。他認(rèn)為提高學(xué)力在于下述“三宜”：“宜多讀古篆籀之書，宜多作古篆籀之字，宜多看秦漢人之名印，宜多探名大家之秘訣�！保ā稊⒂讶擞∽V》）。李瑞清是碩學(xué)高士，年長東培八歲，兩人交往甚篤，惺惺相惜。東培佩仰道人，為其治印頗多。1913年東培為其作印，邊跋曰：“于戲，公為道士，是誰使之。君子曰：天地閉，賢人隱，此其時。公有遺愛，江南舊民聊獻(xiàn)所私。歲在癸丑暮春之初，臨川先生幾席�！保ā侗贝艾嵶R》）李瑞清故后葬南京牛首山。東培篤于友情，先后繪《曉靄堂圖——清道人臨池處》及《清道人墓》兩圖，對頁有題詩和跋語，以紀(jì)念梅庵先生。他對忘年交胡小石非常器重，已未（1919年）年夏五月東培自刻“歲寒山館”白文印。邊款中記：“小石來談，相與欷歔。”均交厚誠摯之語也。

1941年傅抱石先生致函東培先生，并示近印存一冊，內(nèi)收十余方印多為廖季登等友人作，姓名印上有抱石先生小楷題跋，是抗戰(zhàn)期間藝壇珍貴史料。

東培先生書法篆刻成就不凡，繪畫亦卓然成家。先生工山水、花卉，以山水成就較高。他的山水畫皴染入古，清拔超俗，尤擅寫梅。限于篇幅，茲不贅述。

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