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睿瓘
彭睿瓘的生平,僅在地方志乘中留下簡略的記述。他字聞自,又字公吹,號竹本,廣東順德龍江鄉(xiāng)人。具體生卒年已不可考。父彭耀是崇禎進士,明亡后隨丁魁楚、瞿式耜擁立桂王朱由榔,任戶科給事中,在往廣州告諭唐王放棄帝號時,枉死于皇室同根相煎的權(quán)力角逐之中。時睿瓘尚是一個不更事之少年,父臨命前將其托付于鄉(xiāng)中親友。歷經(jīng)國破家亡的深痛巨創(chuàng),如同南北各地以民族大義為重的遺民一樣,彭氏畢生不求聞達,自號“江村馀子”、“龍江村獠”、“寄跡僧寮野屋,人少識者”,唯將滿腔幽憤,一一傾注于書畫之中。
睿瓘深諳“書畫同源”之理,他擅畫蘭竹,自創(chuàng)一格,枝葉濃淡參差,意態(tài)清疏簡淡。畫竹每以草法行之,清代鑒賞家陳同云:“……竹之低昂偃仰,滴圳搖風,神態(tài)妙合天然……其畫石之輪廓,筆筆作草篆體,金剛杵、屋漏痕、折釵股諸法備此矣!彼圆莘ㄈ氘,又以畫法入書,兩者并行不悖,相得益彰,世傳其書畫為“竹本派”。其草書造詣尤高,時人有譽之為“草圣”者!稁X南書法史》一書評述云:“明代帖學大行,不少書家都從二王中討生活,心摹手追,每得其皮毛而已。彭氏草法,以懷素為體,以柳公權(quán)為骨,一波三折,盤旋屈曲而下。字形奇而不怪,險而不惡,左右偃仰,互就互避,如奔泉激繞于亂石之間,順逆橫溢,隨勢而行。筆畫或輕或重,時如危石懸空,欲墜不墜,時如柔絲繞樹,欲有還無”!盀⒚搫沤。怨橇σ妱,體勢變化多端,狂放恣肆而不失矩度,一股清剛之氣,溢于字里行間,令觀者神搖意動!薄捌湟援嫹ㄈ霑,全篇布白,如一幅大寫意山水,濃淡粗細,恰到好處,意境深曲不盡。”堪為精當生動之的評,可從彭氏幾幅傳世作品加以印證。
如五言絕句“玉橋回宛轉(zhuǎn)”立軸,允為最具特征之作,全幅用筆多拗折,“回”、“闕”、“峋”、“身”等字,筆筆似斷還連,蓄勢而發(fā),潛氣內(nèi)轉(zhuǎn),如奔泉咽危石,如龍蛇走澗壑!敖、“!倍值摹般摺迸,欹仄變化,莫測端倪。又如《菜根譚》語錄立軸,用筆曲折回旋,粗細、緩急變化自如,剛勁英悍之氣盡在筆畫輕重高下的屈折之中。至如贈奇覺上人立軸,則既有折筆,又有圓筆,豐潤與枯槁、雄強與柔美合而為一,自然渾化,毫無扭捏之態(tài)。明人書法多偏重“飄逸”、“婀娜”的陰柔之美,妍媚之極,易粘俗筆;一些書法家以狂放奇崛矯其弊,又每失之筋脈外露,馀味不多。如梁獻《評書貼》評張瑞圖草書,謂其“用力蒼勁,然一意橫撐,少含蓄靜穆之意,其品不貴。”“風姿宕往,每乏蒼勁;筆力蒼勁,輒少風姿!迸硎蠒ǚ胖杏袛,剛?cè)峒鏉,以“大家”相稱,當無過分。
古往今來,似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律:偏遠之地、寒素之家未嘗不能誕生天才的種子,而天才的育成,則離不開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的通都大邑。彭氏處亂世,居村野,而筆底別具堅持浩氣與高韻深情,不粘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頭巾氣、江湖氣、酒肉氣、蔬筍氣,實在是由來有自的。順德北距廣州不過百里之遙,向有“嶺南壯縣”之譽。高產(chǎn)出的基塘農(nóng)業(yè),造就了發(fā)達的商品化經(jīng)濟,也繁榮了高檔次的文化藝術(shù)。至于科舉的興盛,則間接成為溝通引進中土文化精華的橋梁,自南宋至有明一代,闔邑涌現(xiàn)過不少有品位的詩人和書畫家。彭氏故里龍江,更是一個獨領(lǐng)風標的鄉(xiāng)堡,民諺稱“兩龍(龍江、龍山)不認順(順德)”。清初嶺南三大詩家之一的陳恭尹有句云:“龍江水繞山根出,諸峰秀美真無匹。上懸峭壁下崎巖,森若文人多氣骨!迸硎鲜谰釉撋侥下匆粋士農(nóng)工商雜處的墟落中,按“風土刻應(yīng)”的古老說法,敢情是嶙峋的山巖鑄造了他的風骨、奔騰的江水催發(fā)了他的靈氣罷?
然而,要透徹解讀睿瓘其人其作,尤須留意他所處的時代。其時,中國歷史正在血與火的洗禮之中艱難地掀開封建社會最后也是最黑暗的一頁,舉國上下充滿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明代中后期興起的人文主義、個性解放的思潮,已從通都大邑轉(zhuǎn)移到草莽林下,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于悲憤之馀,以遺世獨立的精神開拓更為深沉更有反思特色的思想天地。文人書畫即其中一個卓具特色的領(lǐng)域,成為表達思想、宣泄情感、寄托抱負的特殊方式,那股恣縱郁勃之氣,那份睥睨正統(tǒng)中和美學教條的雄肆之美,在體現(xiàn)一種異乎尋常的生命張力和情感韻律。細味睿瓘諸作,其思想底蘊和藝術(shù)實踐取徑,與同時代的中原、江南諸子并無二致,同樣的根苗、同樣的氣候和土壤催發(fā)了同樣璀璨的藝術(shù)奇葩,所不同者只是這奇葩孤獨地開在遠離華夏文化中心的嶺海一隅而已。
清人劉熙載《藝概·書概》云:“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鳖-彆ǎ、韻兼勝,雖然傳世之作不多,然幅幅俱為精品,足以獨樹一幟,法乳后世,理應(yīng)還其應(yīng)有之歷史地位,不見唐人張若虛傳世之作僅《春江花月夜》一首,已奠定其在中國詩史上“孤篇蓋全唐”的崇高品位?近年出版了不少歷代書法選集、辭典,于彭睿瓘其人其書每失收之,竊以為修訂再版之時,應(yīng)當有見及此,好生彌補遺珠之憾。近時廣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編輯的《書藝》卷一之中,搜求得彭氏力作二十馀幅,推介給廣大讀者,愿國中書家自此知嶺南彭睿瓘之名,亦知嶺南書法傳統(tǒng)之綿長,足以在中國書法史上占一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