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高唐賦》述楚懷王遇神女事，所世信之。愚獨以為不然，因賦《念奴橋》，洗千載之誣蔑，以祛流俗之惑。蜀川三峽，有高唐奇觀，神仙幽處。

巨石巉巖臨積水，波浪轟天聲怒。

十二靈峰，云階月地，中有巫山女。

須臾變化，陽臺朝暮云雨。

堪笑楚國懷襄，分當(dāng)嚴(yán)父子，胡然無度？

幻夢俱迷，應(yīng)感逢魑魅，虛言冥遇。

女恥求媒，況神清直，豈可輕誣污？

逢君之惡，鄙哉宋玉詞賦！

三洞煙霞多勝致，壺中別有登臨。

白鷗飛處晚云深。

群峰羅戶牖，空翠入衣襟。

分得雙溪樓上景，四時住趣供吟。

浩歌鯨飲酒頻斟。

鶯花休恨別，風(fēng)月是知音。

晚天雨霽橫雌霓。

簾卷一軒月色。

紋簟坐苔茵，乘興高歌飲瓊液。

翠瓜冷浸冰壺碧。

茶罷風(fēng)生兩腋。

四座沸歡聲，喜我投壺全中的。

桂棹悠悠分浪穩(wěn)。

煙冪層巒，綠水連天遠(yuǎn)。

贏得錦囊詩句滿。

興來豪飲揮金碗。

飛絮撩人花照眼。

天闊風(fēng)微，燕外晴絲卷。

翠竹誰家門可款。

艤舟閑上斜陽岸。

聊寫達(dá)觀之懷，寓超然之興云

壬戌孟秋，蘇子夜游，赤壁舟輕漾。觀水光、彌渺接遙天，月出于東山之上。與客同，清歡扣舷歌詠，開懷飲酒情酣暢。如羽化登仙，乘風(fēng)獨立，飄然遺世高尚�？痛岛�、音韻遠(yuǎn)悠揚。怨慕舞潛蛟、動凄涼。自古英雄，孟德周郎。舊蹤可想。

噫，水與月兮，逝者如斯曷嘗往。變化如一瞬，盈虛兮、莫消長。自不變而觀，物我無盡，何須感物興悲悵。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惟同風(fēng)月清賞。念江山美景豈可量。吾與子、樂之興徜徉。聽江渚、樵歌漁唱�！鮽H魚蝦、友麋鹿，舉匏尊相勸，人生堪笑，蜉蝣一夢，且縱扁舟放浪。戲?qū)⑵沦x度新聲，試寫高懷，自娛閑曠。

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文選》收有舊題宋玉所撰的《高唐》、《神女》兩首詞賦《高唐賦。序》載楚懷王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塘，愿薦枕席。u2018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u2019”《神女賦。序》又記懷王之子楚襄王游云夢之浦，使宋玉賦高唐神女之事，“其夜王寢，果夢與神女遇”。由于宋賦詞筆華美，再加上神女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色彩，這兩篇賦對于后世文學(xué)影響很大，尤其是前篇，在詩詞中，它已成為使用頻率最高的典故之一。正如李商隱《有感》詩之所云，“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當(dāng)絕大多數(shù)讀者陶醉于這人神戀愛故事的譎幻溫馨之中時，有人開始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找碴兒了。

唐代元稹《楚歌》十首其四（懼盈因鄧曼）曰：“襄王忽妖夢，宋玉復(fù)淫辭。萬事捐宮館，空山云雨期�！北彼螀呛喲浴额}巫山神女廟》詩亦云：“惆悵巫娥事不平，當(dāng)時一夢是虛成。只因宋玉閑唇吻，流盡巴江洗不清�！苯詾槠淅�。然而上述都還不過是詩人一時的感嘆而已，真正鄭重其事，公然宣稱要肅清宋賦“流毒”，為神女“洗千載之誣蔑”的議論，除了曹冠的這首詞，再也找不到超過它的了。

全篇的“高論”盡在下闋，我們講析時不妨打破常規(guī)，先從后半段說起。

“堪笑楚國懷襄，分當(dāng)嚴(yán)父子，胡然無度？”——可笑楚懷王、楚襄王，理當(dāng)嚴(yán)守父子名分，何以竟越軌亂倫，同一位神女暖昧不清呢？懷王熊槐（一名“相”）、襄王熊橫是史有定論的荒淫昏聵之君，罵罵本亦無妨，但神女卻不可褻瀆，必須替她開脫，于是乃有下文：“幻夢俱迷，應(yīng)感逢魑魅，虛言冥遇。”——懷、襄二王夢中所交接的，哪什么神女！他們大概都睡昏了頭，讓山林異氣幻化而成的鬼怪所迷惑了。如此判斷，有什么根據(jù)嗎？當(dāng)然的有的！且看詞人怎樣推理演繹：“女恥求媒，況神清直，豈可輕誣污？”——神的倫理道德水準(zhǔn)當(dāng)然遠(yuǎn)在人類之上，人間女子尚且以求媒自請嫁人為羞恥，必待男家聘之后才行，何況神女清白正直，斷然不會有什么“自薦枕席”的茍且之事，豈可輕易地往她身上潑臟水？然而，竟有人這樣潑了。那是誰呢？首先是自詡夢交神女的懷王、襄王父子，其次是將二王艷遇著述于文學(xué)的弄臣宋玉�？谏嘀�夸，傳播的輻射面畢竟有限，這倒也沒有什么；惟筆墨宣淫，能量忒大，波及萬人，毒流千載，實不可不大加撻伐，故詞人即以狠批宋玉作結(jié)：“逢君之惡，鄙哉宋玉詞賦！”——迎合君王的丑惡情欲，對其津津樂道的風(fēng)流韻事大事鋪陳藻繪，《高唐》、《神女》二賦真是可謂卑劣之極！

看到這里，不僅讀者諸君幾欲捧腹解頤，就連筆者也忍俊不禁：好個巾氣十足的道學(xué)家！好個酸餡味滿口的老夫子！跟古代的文學(xué)家較量，為神話中的人物辨誣，而且態(tài)度又是那樣的一本正經(jīng)�！�—遷哉，迂得可愛！不過且慢，倘若我們于噴飯之余三復(fù)其言，便可發(fā)柄此詞之荒唐中仍有值得正視的嚴(yán)肅的內(nèi)容。自從春秋時衛(wèi)宣公將兒子的新娘占為己有，在《詩經(jīng)。邶風(fēng)》中留下了一首題為《新臺》的諷刺詩后，直至唐高宗李治以其父太宗之妾武媚娘為皇后，唐玄宗李隆基奪其子壽王妃楊玉環(huán)為貴妃，諸如此類“胡然無度”的穢行在封建帝王的宮闈中是屢見不鮮的，誠所謂“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詩·鄘風(fēng)·墻有茨》）。曹冠之詞，能說它沒有一點批判的精神嗎？

若按封建社會通行的倫理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考察宋玉二賦，神女即與懷王有私，即成為襄王之庶母，故襄王之夢神女，難以逃脫他“亂倫”的罪名，惟懷王之夢神女時，神女尚未有“婆家”，又何悖于情理呢？而詞人卻偏要說“堪笑楚國懷襄”，將老子兒子攪作一鍋粥，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著格尚罵賊禿”了。所鞭笞的對象難道僅僅是指懷王、襄王兩人嗎？

詞人所謂“鄙哉宋玉詞賦”云云，僅僅是以其內(nèi)容為不足稱道而已，而對于宋賦的藝術(shù)成就，卻并沒有被抹煞。這從上闋的寫景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巨石巉巖臨積水”七字，即是化用《高唐賦》之“登巉巖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稸（義同u2018積u2019）水”。“波浪轟天聲怒”六字，亦據(jù)該賦“長風(fēng)至而波起兮”、“崪中怒而特高兮”、“礫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石蓋石蓋”等句意而以簡易淺顯文詞寫出來的。至如“須臾變化，陽臺朝暮云雨”二句，化用得就更明顯了。下闋批宋，得上闋之學(xué)宋而愈增其趣；下闋議論，得上闋之寫景而搖曳生姿�！�—以樹為喻，通篇說理有枝干而無繁葉，不免有些單調(diào)，今以景語漸次引出議論，是在濃蔭不可以見到盤根錯節(jié)，豐腴、瘦勁相得益彰，呈現(xiàn)出生機盎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