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 簡介
敬文東，蜀人，生于1968年深冬。初學生物，后學文學，1999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現(xiàn)執(zhí)教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學術著作有《指引與注視》《流氓世界的誕生》《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寫在學術邊上》，另有小說集《網(wǎng)上別墅》 。
敬文東 - 自述
我不懂繪畫，對詩歌也只略知皮毛，但當我讀到聞燕繪圖、西渡作詩的《連心鎖》時，還是被深深地打動了。因為這是一本關于我的同代人的書，伴隨這一題材而生的親切感極大地抵消了對繪畫的無知帶來的閱讀障礙。很難說清，這本書在多大的程度上勾起了我對自己成長經(jīng)歷的回憶。我模模糊糊覺得，書中那位郁郁寡歡、時而踏雪、時而遙望、時而憧憬、時而仰臥星空之下、時而行走在岔路之上的人，某種程度上正是我自己形象的寫照。
誠如聞燕、西渡在后記中所說，我們這些生于20世紀60年代尾巴上的人，是這個時代生活中的異數(shù)。我們沒有故事。如果一定要說故事的話，《連心鎖》中那些精美的圖畫所傳達的就是我們的故事。這無疑是些單調(diào)乏味的故事：沒有宏大的場面，因為我們沒有碰上長期持續(xù)而又了不起的大事——比如上山下鄉(xiāng)；沒有熱鬧的氛圍，因為我們想趕熱鬧的時候，偉大的熱鬧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當另一種消費的熱鬧大面積降臨時，我們卻避之惟恐不及。面對滾滾的紅塵世界，我們幾乎可以說是羞澀的。在嘈雜的酒吧中，很難找到我們的身影。偶爾誤入其中，我們也總是很快悄悄走開。可以說，《連心鎖》中的畫面上所流露出來的落寞、清冷和形影相吊的感傷氛圍，正是我們這代人的內(nèi)心寫照。是的，我們養(yǎng)成了不要故事的習慣，這倒不是說我們討厭故事，而是我們不敢高攀故事，或者說故事從一開始就有意拋棄了我們�？藸杽P戈爾的話或許正好可以用在這里：母腹中的十個月足以使我成為老人。
但接下去，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所謂單調(diào)乏味只不過是事情的表面現(xiàn)象；如果透過這個表面，深入到這代人的內(nèi)心層面，我們將發(fā)現(xiàn)他們自有自己的精彩故事。在那里，故事正以夢的形態(tài)密集展開。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lián)碛械母咎匦�，幾乎鮮有例外。易卜生說，寫作就是坐下來評判自己。繪畫何嘗不是這樣。作為60年代尾巴上出生的人，聞燕非常準確地傳達了這層意思。在她的畫作中，幾乎沒有一幅畫面有超過兩個以上的人物形象，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孤獨的，也從來沒有共同的偉大事業(yè)讓我們彼此結(jié)成長期的同伙；沒有一個人物的動作是猛烈的、夸張的，因為我們從事的是渺小的事業(yè)，不需要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我們也從來沒有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偉大抱負；也沒有一幅畫面使用著燃燒的顏色，因為那不是我們的血統(tǒng)；幾乎沒有一條路是直線，因為我們自小就是笨拙的，雖然理論上知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但我們既無能力也不屑于投機取巧，即使在戀愛的時刻我們也沒有掌握抄近路的技巧；沒有一個人物不是被置于曠野之上、星空之下，因而顯得無比渺小，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是被忽略的一群人，我們偶爾的狂傲不過是在逼迫下假裝出來的，僅僅是為了保護自己。最后，沒有一幅畫不帶著憂傷和夢幻般的質(zhì)地，沒有一幅畫不和回憶在同一個振幅上跳躍。這是我們自己的經(jīng)歷，我們自己的故事。我們不得不熱愛它們。我們幾乎是被迫地愛上了它們。因為除了它們，我們身無長物，甚至一無所有。
我不懂繪畫，所以只能寫下這些感想；更不敢對聞燕的繪畫能力作任何評判和預期，那是行家們的事情。在此，我愿意相信行家們的公正。但作為一個資深的詩歌愛好者，我愿意說，西渡無疑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最杰出的詩人之一。作為附錄，《連心鎖》中收有西渡的若干觸及我們的成長秘密的詩作，其中一些堪稱杰作，是對我們這代人的內(nèi)心秘密的精確勘測。事實上，正是西渡優(yōu)秀的詩作激發(fā)了聞燕的繪畫熱情；十分奇妙的是，聞燕的畫作從氣質(zhì)上與西渡的詩作堪稱絕配。很難想象，要是沒有西渡先用詩歌的方式書寫我們的故事，會有聞燕緊隨其后的畫作，或者即使有畫作，也不會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模樣。在此，我真心希望所有的讀者，無論是我們的長輩還是我們的晚輩，都不要認為這些畫作和詩作是出于我們的自戀（我們討厭自戀），也不要認為它們是出于自我撫摸（我們沒有資格自我哀憐）。我希望所有讀者能夠善意地相信，那僅僅是因為詩里所說和畫里所傳達的是我們的來世和今生。
敬文東 - 評價
寫一個活人是危險的，寫一個活的文人尤甚，因為你容易把他寫死，——要不就把自己寫死。而當我面對一個令自己十分尊敬、十分愛戴的人時，我把這危險丟開，卻又感到窘迫，無所適從，不知道寫些什么才是正確的——或者是因為他的淵博的學識使我感到無法與其對話，或者是因為這種尊敬和愛戴突然變成了約束我的力量。這個感覺，在我面對敬文東先生時顯得尤為突出；但無論如何，我常常有下筆寫他的沖動。我最喜歡的當代作家汪曾祺先生有很多文章寫他的老師沈從文，我不是效法，但理由應該是一致的，因為敬先生也是我的老師。我曾經(jīng)戲稱以后要給他作一部傳記，那的確是我的心愿，不過卻不一定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所以我想，時常記下對他和他的文字的觀察和想法，累積起來，應該也是很可觀的，或許也能夠一了心愿吧。
我對敬先生是心存感激的。2000年，假使不是他的出現(xiàn)，那我就會一直走在一條最孤獨的道路上——那是一種蹩腳的，徘徊在門外的孤獨；一種有害的孤獨。至少，他為我指點了一座房屋。之后，他曾經(jīng)稱贊我對功名利祿的態(tài)度，卻不知道我在擁有這樣一座房屋之前，和那些最低劣的文學青年都毫無二致。瞧，與此同時，孤獨仍然伴隨著我，不過卻發(fā)生了令人驚訝的變化：房屋里的孤獨不僅無害，還成了我的諍友和保護者。這使我認識到，總的來說，文學上的進步使作者人格完整。敬先生是否也走過這種“人格完善”的歷程呢？我相信是如此。雖然經(jīng)常地被貼上“偏激”或“偏見”的標簽（更多地是他自己貼上的），但他絕對是一個淡泊的人。他曾寫信來說：“多年來——我是說十年來——我一直是一個人在寫作，從來沒有和任何人結(jié)成過任何幫派。說實話，我為此感到自豪�！� 在很多人把他看作當代最優(yōu)秀的批評家中的一個之后，他的身影依然不是匆匆穿過校園，就是靜靜伏在案前，——不過他并沒有，也不需要把自己藏起來。他繼續(xù)依照自己的所見、所想去寫。此外，除了寫作和授課，他不喜歡發(fā)言。批評家是什么？不是在寫作之外絮絮叨叨的人。他的目光要說得更多，——當然，這比起沉默的世界所述說的，也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他是我所見過最堅定，也最游移不定的批評家。堅定，是說他的聲音高亢，語調(diào)決絕；游移不定，是指他那夢似的囈語，漫長的抒情。這兩者結(jié)合所造成的效果，正如一幅地圖，疆土和地點永遠躺在那兒，但“它的邊界從來都是變化的、不定的、游移的”（敬文東《地圖與出牌聲》）�！硪环矫�，作為一個學者，他的文字也相當漂亮，令人贊嘆。同時，生活中，屬于他的空間那樣狹小，除了書房，幾乎沒有別的有效空間。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更便于他觀察外部的廣闊世界；壞處則是，當他環(huán)視周圍，會發(fā)覺自己是多么孤獨——生活中的孤獨不同于文學上的孤獨，前者令人絕望，后者，如前所述，則使人高潔——多么渺小。
不錯，他屬于那種一旦坐下來準備開始寫第一個字，第二個字就已經(jīng)完成了的作者。據(jù)我的閱讀和觀察，他的詞典里只有“我們”，沒有“我”。也就是說，那些偶然出現(xiàn)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我們”的一個符號。這符合羅蘭·巴爾特所宣稱的：“作者死了�！币虼耍冀K試圖去闡釋一個時代。這個努力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狀態(tài)和原由，目的都在于隱藏自己（請注意，這和上文所述的“把自己藏起來”，完全是兩碼事）：開始這是一種勇氣，超越一切的激情，隨著年紀漸長，勇氣逐漸轉(zhuǎn)化成謙遜，他把自己看得越來越卑微。在后一個時期，實際上作者又活過來了，但他試著在別處出現(xiàn)。現(xiàn)在，這個時期才剛剛開始。過去，作為個體的人，他顯得有些黯淡無光，在昏暗的小餐館里就更加面目模糊，——他被淹沒在他的同時代人的大潮之中。
我不知道在遛狗中敬先生曾否得到過樂趣，但喝酒無疑給他增添了生機。多少次，他請我們吃飯，總是喝得很急，每一個酒瓶都冒著自信的泡沫，然后我們帶著快感，把冒著熱氣的酒排泄在骯臟的廁所里。但如今大不一樣，酒喝得慢了，少了，他對自己的作品的態(tài)度也變得模糊不清。他說：“我現(xiàn)在十分羞于提及自己的東西�！睋�(jù)他說，那是由于他“沒有別人的自信”的緣故。而我聽了這話，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除了偷偷地翻閱它們，我不知道他還該怎樣處置它們，——對既往作品的些須繾綣，難道不更令人同情嗎？然而那對于作品本身來說不是個厄運，它有自身的命運，卻不需要掌握它。所以當他喪失了剛剛完成一部作品的興奮之后，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品也死了。作者死于作品之手，作品死于激情之手，而激情死在了時間手上。但是復活的作者又把時間殺死了。此外，還有一種東西，既不是作品，也不是激情，悄悄復活，——那也就是說，他獲得了童年的智慧，他的不懈努力將獲得更大的輝煌。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過毫不客氣地說，和絕大多數(shù)批評家一樣，敬先生仍患有“闡釋癖”，經(jīng)常悲觀地，嘲諷地，長篇累牘地“挖掘”一個事物——說句不敬的話，有時的確如挖掘機那樣滑稽地把脖子伸得老長呢；這可不同于希尼挖馬鈴薯壟和挖泥炭的鐵锨。如果他只是一個批評家，一個搞研究的學者，那么我要說這不是壞事。可他還是個作家。詩，小說，他都寫。好作家需要一個好的長鼻子，可是，要一個好的長脖子干什么呢？尤其是對于詩來說——有一次我對他說：“你可把什么都給說盡啦！”
生活真的有那么多事物值得闡釋嗎？我覺得不是的�；蛟S呈現(xiàn)和述說偶爾使人世顯得冷酷，但確定無疑，闡釋總是使人世缺乏溫情——雖然“溫情”一詞在有些人眼中已經(jīng)有如妓女的內(nèi)衣，然而它在所有時代都的的確確是最重要的。敬先生對小品文的警惕（不過近來倒屢屢聽他提及張宗子），除了提防自己陷入一種狹小的趣味之中外，不免有所損失，使語言不夠“隨便”。所以我總覺得他現(xiàn)在還缺少學者情懷，缺少人間的氣息——他并不少描述人間，但他的人間基本上像天堂和地獄一樣迷離，要不就是烏托邦——他本質(zhì)上是個詩人。
其實敬先生對什么都心知肚明。感動的力量一直是他所強調(diào)的——他評判我的詩的好壞，就常�？茨芊窀袆铀m然這常常被他自己尖銳的批評氣質(zhì)及文字所掩蓋。對于一篇作品來說，除了想象力和有趣（理趣、情趣），還有什么比感人更重要的呢？當敬先生降低嗓音，不再放聲嘲笑的時候，實際上他是非常令人感動的，《六十年代的“懷鄉(xiāng)病”》就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努力。就我所知，相當多人喜歡這篇文字，——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在《偏見、車禍與卜水者》一文中曾經(jīng)執(zhí)著地對敬先生的“偏見”進行了粗淺的解讀，現(xiàn)在我卻滿覺得那篇文字原本不該寫下。奧秘是無法洞悉的，所以應該有人來堅持這個認識：有時候我們的確并不需要“深刻”（當然你也可以像詩人臧棣一樣認為，“生活的表面”最“深刻”），即使它永遠存在。所謂玄乎其玄的“震顫”，難道真的會比安安靜靜的談話和睡眠更具力量？敬先生在文章中常宣稱自己是個自相矛盾的人，作為他的學生，可以說這一點我學得最為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