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孟樸（1872—1935），江蘇常熟人，筆名東亞病夫，20歲考上舉人，4年后入同文館學(xué)習(xí)法文。清末曾參加“立憲運動”，鼓吹改良主義，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加入共和黨。曾擔任過江蘇官產(chǎn)處長、財政廳長、財務(wù)廳長等職務(wù)，與友人徐念慈等人創(chuàng)立小說林書社，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所著《魯男子》和《孽�；ā肪鶠榍迥┬≌f名作。他曾赴法留學(xué)，聆聽過陳季同的教誨，廣泛接觸西洋文學(xué)，為以后的文學(xué)翻譯奠定了基礎(chǔ)。1928年，他給胡適寫信，回憶在法國的情形時說：“我自從認識了他（指陳季同——引者按），天天不斷去請教，他也娓娓不倦地指示我。他指示我文藝復(fù)興的關(guān)系，古典和浪漫的區(qū)別，自然派、象征派和近代各派自由進展的趨勢；古典中，他教我讀拉勃來的《巨人傳》，龍沙的詩，法星和莫里哀的悲喜劇……在三四年里讀了不少的法文的文學(xué)書。我因此發(fā)了文學(xué)狂，晝夜不眠，弄成了一場大病，一病就病了五年�！�

　　曾孟樸歸國后，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翻譯法國文學(xué)作品。他的譯作主要包括：雨果的《梟歟》、《項白樂》、《歐那尼》、《呂克蘭斯鮑夏》、《呂伯蘭》和《九十三年》；莫里哀的《夫人學(xué)堂》；左拉的《南丹與奈濃夫人》等。

　　曾孟樸認為在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中，惟有詩最難翻譯，所以不能簡單地用“信、達、雅”三字標準加以衡量。1929年，他在《真美善》雜志上發(fā)表了《讀張鳳用各體詩譯外國詩的實驗》一文，闡述了他關(guān)于譯詩的觀點。他認為，在譯詩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有五大要素：（1）理解要確；（2）音節(jié)要合；（3）神韻要得；（4）體裁要稱；（5）字眼要切。

　　接下來，他用生動的語言對這五大要素逐條進行了解釋：

　　為什么理解要確？只為詩的意義，完全和散文不同。散文的意義是確定的，明瞭的。詩的意義，適得其反；往往是恍恍惚惚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或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或超乎文字以外的。這種境界，卻是詩的最高的造詣，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所以李杜詩注，不下千百家；玉溪的《無題》，漁洋的《秋柳》，古今聚訟，至今尚無確定的解說。本國人解本國的詩，尚且如此，何況理解外國的詩；稍不慎，沒有不錯誤的。

　　為什么音節(jié)要合？散文雖也有自然的音節(jié)，然不是它的主要部分。若一講到詩，音節(jié)便是詩的靈魂。常有許多詩，意思、詞句，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好處，然獨能動人，叫讀的人低徊諷詠，不能自己，聽的人欲歌欲泣，不解何故，這就是音節(jié)的關(guān)系；杜工部的《秋興》八首，便是一個例子。法國馬拉曼的詩，詩的意義，差不多全不可解，連他的學(xué)生非他自己講過，也都不懂，但一聽他的詩，幾乎沒有人不感動。他自己說：靈魂是貫串著的妙音。這就是表明他的詩，完全是音樂性的，完全是音律。倘使我們譯詩，不注意到音節(jié)，一字一句，照譯出來，就算不差，還是一首無靈魂的詩。

　　為什么神韻要得？神韻是詩的惟一精神，是件神秘不可捉摸的東西，決不能在文辭的浮面上可以尋覓得到的，是詩人內(nèi)心里滲漏出來的香味；在外國叫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我國叫做神韻或神致，都是這個東西。所以《十九首》有《十九首》的神韻，建安七子有建安七子得神韻，……一首詩有一首詩得神韻，這就是詩人的個性表現(xiàn)，也就是一首詩的生命活動。我們譯詩，先要了解詩人個性的總和，然后再把所譯的詩細細體會，不要把它的神韻走了絲毫的樣，那才能算得了神韻。在沒方法里說個方法，大概不外在口吻和語調(diào)的夾縫里去心領(lǐng)神會。若然老老實實把意義直譯，那便是死的詩，不是活的詩了。

　　為什么體裁要稱？外國詩的體裁和中國詩完全不同：外國詩依種類說，有抒情詩、敘事詩、短詩、學(xué)詩、銘詩的五種；它的字音，有十二綴音、十綴音、八綴音、自由詩句等；它的格調(diào)有松內(nèi)（十四行詩）、輪圖（兩韻復(fù)調(diào)詩）、德利奧來（八行復(fù)調(diào)詩）、罷拉特（三解詩）等。我們譯起來，若照舊式的意譯，有用騷體的，有用五七言古詩的，用五七言律絕詩的，用詞曲體的，用歌謠體的；但是，結(jié)果總犯一個毛病，還是中國詩，——自己做的詩——不是所譯的外國詩。若照新式的直譯法，那么格調(diào)、字音，照譯不照譯？……是不是照樣的押韻？依樣畫葫蘆，要畫成這個樣，已經(jīng)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勉強畫成了，依然是個四不象的東西，毫無意味，甚至費解。所以譯詩能不失作者的神韻格調(diào)的，實在很少，就是選擇體裁上，究竟該用何種方法為適宜，是一個最難解決的問題。

　　為什么字眼要切？詩的用字，不同散文。古人作詩，往往因一字的變換，劣詩變成佳詩，故有一字師的故事。如王荊公改“風(fēng)定花猶舞”為“風(fēng)定花猶落”；賈島因“僧推月下門”，欲將“推”字改為“敲”字，沖了韓退之的鹵薄，便是個例子。外國詩里，一般有這種關(guān)系。我們翻譯時，把詩人著眼的字，不去細心尋味，照字典上似是而非的解釋隨意填入，只怕就要點金成鐵了。

　　譯詩在翻譯理論界是老生常談，有點資歷的譯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經(jīng)驗或感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對詩歌的翻譯展開討論，的確給譯論寶庫增加了不少的財富，而曾孟樸的分析妙趣橫生，并入木三分，顯得更為精彩。“東亞病夫”的大名在文學(xué)界以及文學(xué)評論界早已傳開，他迭出的佳作把他推向高峰，也令他鍛練了一套不同凡響的看待問題的方法以及高妙的筆墨。所以，雖事隔半個多世紀，他的翻譯觀仍能吸引住我們的目光。他旁征博引，使他的譯論充滿了色彩。在談?wù)撛姼璺�譯時，一般的論者只是談些樸素的看法，再泛泛舉幾個實例，令人難以窺視問題的全貌。曾孟樸把詩歌中蘊含的幾大要素抽取出來逐一分析，可謂詳盡和全面，對詩歌翻譯研究者很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