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知己非林黛玉一人。其實(shí)賈寶玉還有一位男性知己，他的地位，以及跟寶玉的密切程度不亞于襲人和晴雯。他不諳世事，淘氣頑皮，是寶玉叛逆思想、叛逆行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有了他的機(jī)靈和巧于應(yīng)付，寶玉才可能私自外出；有了他的支持和幫助，寶玉種種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才得以實(shí)現(xiàn)；有了他外出買書，才上演了寶黛共讀《西廂記》的美麗畫面。

87版《紅樓夢》——李楠

新版《紅樓夢》——叮當(dāng)

黛玉傳——陳佳

《紅樓夢》中的茗煙又叫焙茗，是賈寶玉“第一個得用”的貼身書僮。在大觀園以外，茗煙的地位之重要及其與寶玉的關(guān)系之密切，不亞于怡紅院里的襲人和晴雯。然而由于《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主要活動場所是在大觀園脂粉堆里，因此寶玉的男仆小廝們很少有出場表演的機(jī)會，大都急急而來，匆匆而去，性格特征不大鮮明。相比之下，只有茗煙，雖然在書中出場的次數(shù)也不算多，但卻顯得性格鮮明，形象可愛，讀后令人久久難忘。

第九回，茗煙是以一個“不諳世事”的頑童角色出場的。他為了使自己的小主人賈寶玉和秦鐘不被人欺侮，在賈薔的挑動下，大鬧學(xué)堂，其頑皮淘氣而又勇敢活潑的形象躍然紙上：

(茗煙)便一頭進(jìn)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齊亂嚷……蜂擁而上。

于是，教室里硯飛壺碎，紙墨狼藉，好一場惡戰(zhàn)！連學(xué)里的“代理老師”賈瑞也制止不了。當(dāng)李貴等大仆人進(jìn)來制止這場騷亂時，茗煙覺得還不解氣，索性揭了金榮的老底子：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dāng)頭。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茗煙年齡雖小，這話可不輕，說明他對賈氏族中各色人物關(guān)系摸得很清楚。不過，作為奴才，他這話可有點(diǎn)“犯上”了。難怪寶玉的大仆人李貴聽到后忙喝道：“偏你……知道，有這些蛆嚼！”好在寶玉對茗煙的“鬧學(xué)”非常理解，他認(rèn)為“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期侮我的”，這說明年齡相仿的寶玉和茗煙主仆二人在感情上是十分親近的。王昆侖先生在他早年的《紅樓夢人物論》中把茗煙說成是“狗仗人勢的小豪奴”，未免言重了。

茗煙忠于寶玉那是毫不含糊的，寶玉對茗煙也夠?qū)捄甏蠖鹊�，兩人雖系主仆，卻情同手足。第十九回，茗煙與東府里的丫頭萬兒在小書房里私會，不巧被寶玉撞見。寶玉不僅沒有責(zé)罰他，反而問長問短，關(guān)心他：

寶玉因問： “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fā)不知了，可見他白認(rèn)得你了�？蓱z，可憐！又問： “名字叫什么?”茗煙大笑道：“……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睂氂衤犃诵Φ溃骸耙舱嫘缕�，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

茗煙這時畢竟覺得有點(diǎn)尷尬，便將話題一轉(zhuǎn)，問寶玉：“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之后又迎合寶玉，說要悄悄地帶寶玉到城外逛逛。對此，脂硯齋有批語云：

“茗煙此時只要掩飾方才之過，故設(shè)此以悅寶玉之心�！�

由茗煙的主意緊接著引出寶玉要去看襲人，脂硯又批道：

“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協(xié)，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說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協(xié)，萬不敢如此私行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外出，況寶玉哉!況菩煙哉!”

知主者莫若仆，“須眉”中知寶玉者莫過茗煙。茗煙的精明之處在于他處事機(jī)敏，善于觀察，尤善于體察寶玉的心事。第四十三回，鳳姐生日這天，正值金釧兒投井死去一周年。一大早寶玉“遍體純素”，帶著茗煙出城，到水月庵祭奠金釧兒。盡管事先寶玉沒有向茗煙透露一個字，可是精明乖巧的茗煙已從寶玉的舉止行為猜出了七八分。寶玉在庵內(nèi)井臺上焚香禮祭畢，命茗煙收去香爐。茗煙卻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nèi)說道：

“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shù)男氖�，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shù)男氖虏荒艹隹�，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

這一番“代�！�，將茗煙的個性及其與寶玉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讀后令人稱絕�！岸�爺?shù)男氖�，我沒有不知道的�！苯y(tǒng)觀《紅樓夢》全書，敢說對寶玉心事無所不知的獨(dú)茗煙一人。從某種意義上講，茗煙的深知寶玉甚至超過了釵、黛、襲、晴�！爸挥薪駜哼@一祭祀沒有告訴我”，說明在此以前寶玉還沒有不可告訴茗煙的事。這次沒告訴茗煙，并不是寶玉信不過茗煙，而是因?yàn)閷氂裥闹写_實(shí)有難言之苦。“二爺?shù)男氖虏荒艹隹凇�，茗煙何嘗不知�！拔乙膊桓覇枴�，既說明茗煙對寶玉了解至深，又說明他們雖然“情同手足”，但畢竟主仆有別。最妙的是，既不敢問，藏在心里就是了，卻偏又借此說將出來，這就把茗煙那種機(jī)靈乖巧的個性特征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

茗煙的“代�！辈⒉皇鞘軐氂裎�托，但確實(shí)能反映寶玉的心愿。這說明，茗煙雖然地位低下，但他決不是一個毫無主見、只知唯命是從、聽從主人擺布的奴才。尤令人稱絕的是，茗煙不僅敢自作主張地為主人“代祝”，而且竟能斷定寶玉“祭祀”的必定是一位“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女子，并且想當(dāng)然地要寶玉來世變個女孩兒家和她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妙語！)了。這分明是寶玉欲言而又不能言的肺腑之言。這時的茗煙，是奴才但又非奴才，似寶玉但又非寶玉。這樣乖巧、精明、機(jī)敏的小廝怎能不深得寶玉的喜愛呢!

茗煙不僅是寶玉的知己，而且還是寶主叛逆性格的同情者和贊助者。李貴等大仆人因害怕受責(zé)罰，一味規(guī)勸寶玉好學(xué)上進(jìn)，以使他們作奴才的臉上也有些光彩。他們不過是像襲人、麝月那樣，忠實(shí)地按照賈政、王夫人的意圖，既要照顧好寶玉，又要看管好寶玉。茗煙卻不是這樣，他了解寶玉的心事，經(jīng)常為寶玉分憂解愁。尤為可貴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茗煙竟敢冒著風(fēng)險從書坊里“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偷偷送給寶玉看，從而使寶玉和黛玉得以讀到《西廂記》、《牡丹亭》等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梢哉f：在寶、黛叛逆思想形成的過程中，茗煙是起了催化和促進(jìn)作用的。

茗煙的出身根基不如李貴。李貴的母親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有“半主”之勢，連襲人也不放在眼里；茗煙的母親葉媽是大觀園里一個看花草的婆子，不過是個下三等的奴才。在榮國府這個戒規(guī)禁嚴(yán)的公府之家，怎能容得毫無根基的“小猴兒”茗煙調(diào)皮搗蛋乃至助著主子走“歪門邪道”呢？這是因?yàn)檐鵁煹木�明還在他有一套應(yīng)付周圍環(huán)境的本領(lǐng)，遇事能審時度勢，注意分寸，并能給自己留有退路。第九回，為了保護(hù)主人不受欺侮，他瞅準(zhǔn)了金榮根底不硬，因此敢赤膊上陣，大打出手。第十九回當(dāng)寶玉提出要上襲人家去時，茗煙表示同意，但考慮到私自外出，干系非輕，便說：“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避鵁熞宦�，這才拉了馬，和寶玉—同去了。到了襲人家，聽到襲人埋怨他們私自外出，茗煙又耍了個小滑頭，說：“我說別來吧——不然我們回去吧�！避鵁熯@句話實(shí)在妙極，它不僅照應(yīng)前文，把責(zé)任果真推到寶玉身上，而且把茗煙那種隨機(jī)應(yīng)變的“小聰明”形象活靈活觀地表現(xiàn)了出來。難怪脂硯齋在此批道：“賊茗煙！”一個“賊”字，精煉，傳神，道出了茗煙的幾多靈性。從襲人家出來，茗煙又對花自芳說：“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凹扔懙脤氂竦臍g心，又不致被人抓住把柄，這正茗煙的“賊”處。

茗煙的“賊”在第四十三回賈寶玉祭祀金釧兒之后，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茗煙道：“這便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了進(jìn)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jìn)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并不是二爺本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得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

茗煙這番話說得合情入理，可謂八面周全，既成全了寶玉，又不過分縱著寶玉在外面逛的時間太長，以免家中老太太、太太懸心，自己擔(dān)不是。這就是茗煙——一個既能使寶玉滿意，又能使老太太、太太容得下的茗煙，一個出身卑微、毫無根基卻又能在賈府站得住腳的茗煙，一個未脫稚氣率真卻又很“賊”的小人物茗煙。

曹雪芹筆下無“閑人”。在《紅樓夢》這座藝術(shù)“大觀園”里，如果說賈寶玉是一朵鮮艷奪目的紅花，茗煙則是襯扶紅花的一片小小的綠葉。俗話說：“紅花還得綠葉扶�！庇捎谲鵁熯@個小人物的存在，從而使得寶玉的思想性格和藝術(shù)形象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深化和完善。

茗煙不僅是寶玉一些重大舉動的“牽線人”，而且也是寶玉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沒有茗煙的機(jī)敏和巧于應(yīng)付，寶玉不可能那么方便地私自外出；沒有茗煙的支持和幫助，寶玉在大觀園以外種種“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將寸步難行。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善于運(yùn)用“同中顯異”的藝術(shù)手法。寶玉與茗煙雖然“情同手足”甚至可以說是“志同道合”，但由于兩人的社會地位、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素養(yǎng)迥異，因此在一些事上，兩人盡管目標(biāo)一致，但性格、情趣、策略卻截然不同。正是由于這種“差異”，才使茗煙像一片綠葉，襯扶得寶玉這朵紅花更加絢麗，才使寶玉的思想性格顯得更加鮮明。假如沒有茗煙這個小人物，寶玉的形象便會失去不少光彩。這也許正是曹雪芹塑造茗煙形象的用意之所在。

年少氣盛不明事理

他年少氣盛，不明事理，一出場就先演了一出大鬧家塾的武戲（第九回）。他并不怕得罪賈府親戚金榮，一把揪住，出口就罵；他還洋洋得意地數(shù)落金榮姑媽。這場面經(jīng)他一攪，熱鬧而平添了幾分喜劇色彩。

茗煙也相當(dāng)聰明伶俐，頗能揣度寶玉的心性，見到寶玉癡癡的心內(nèi)不自在，便從外面買了許多古今小說、傳奇角本之類的書來，引得寶玉如見珍寶。寶玉借《會真記》“妙詞通戲語”，向黛玉表露了愛慕之意，這本《會真記》便是茗煙弄來的。金釧死后，他陪寶玉到郊外水仙庵后院祭奠，但又不知所祭何人，憑經(jīng)驗(yàn)便猜度自然是“極聰明俊雅的一位姐姐”，所以在寶玉焚香施禮后，他竟能把寶玉難言之痛，說得妙趣橫生。因此，他最受寶玉信用；寶玉看戲看煩了，他就悄悄地引著出外去逛；秦鍾死了好久，他還替寶玉摘了蓮蓬去上供；寶玉在天齊廟讓王一貼開妒婦方時，連李貴都被遣走，獨(dú)留下茗煙；劉姥姥信口開河講了茗玉小姐成精的故事，他又被差去尋茗玉廟。第十九回寫他和連歲數(shù)也未問的萬兒“干那警幻所訓(xùn)之事”，是他因受寵信而越發(fā)大膽的表現(xiàn)。

頑皮可愛 大膽狡猾

他侍侯殷勤，卻受不得委屈，寶玉有時還會去“撫慰他”。他頑皮中透著可愛，大膽中滲著狡猾，是寶玉“第一得用的”小廝（第九回）。脂批云：“試思寶玉之為人，豈不應(yīng)有一極伶俐乖巧之小童哉！”（庚辰本第四十三回）茗煙是作者著力創(chuàng)造的一個重要配角人物。

“茗”在古代指得是茶，砌了茶以后也可以叫茗。茗冒煙，指得是一杯熱茶，喝了以后又解渴又溫暖人心。茗煙的名字由此而來。

茗煙在有的回目里又做“焙茗”，炒茶葉的意思。

茗煙在第十九回中，在寧國府中一間小書房里與一個喚作“萬（原文是佛教里的“萬字�！保﹥骸钡膶巼�府丫鬟性愛，不巧被忽生奇想來安慰書房里寂寞的畫上美人的賈寶玉發(fā)現(xiàn)了。于是茗煙挨了八十回前唯一一次責(zé)備。當(dāng)然這不是說茗煙就是蹂躪年輕女孩的惡棍，這只是在寫人性的復(fù)雜，也為后來買書一事埋下伏筆——如果茗煙不懂得愛情，又怎么會去買《牡丹亭》和《西廂記》？

茗煙與李貴是《紅樓夢》中一對互相映照的奴仆形象。從他們的出身地位、性格特征、對賈寶玉的作用和影響等方面的對比中可知，茗煙出身低微，但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對寶玉追求精神自由、形成叛逆思想起著重要的催化作用，故深得寶玉信賴；而李貴出身根基較好，老成穩(wěn)重，自覺負(fù)責(zé)，但略顯粗俗。對寶玉起著規(guī)勸、制約的作用，因而不得寶玉之喜歡和信任。他們的存在，是對賈寶玉的思想性格和藝術(shù)形象的深化與完善。

賈府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公府之家，以出身論地位之高低。茗煙的母親老葉媽，是大觀園里弄花草的婆子，是個下三等的奴才。也許，正是這老葉才孕育了香茗之嫩芽。而李貴的母親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有“半主”之勢，連襲人等人都不放在眼里。封建社會都是母以子榮或子以母貴的，故名李貴。因而李貴的地位是較高的，是寶玉十幾個男仆當(dāng)中的領(lǐng)頭人。在《紅樓夢》第九回中，賈政在寶玉上學(xué)前問話時，跪下來回話的就是李貴。而茗煙只不過是個小廝、書童，在整個賈府中是數(shù)不上號的角色，地位與李貴相比要低下得多。

從茗煙、李貴其名其人來看，出身低下的茗煙卻要比出身較好的李貴雅致得多。茗煙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心腹小廝，專司烹茶倒水，形影不離。庚辰本第九至二十三回，以及三十九回之后，名叫“茗煙”：第二十四回至三十回，卻叫“焙茗”。一人二名，顯系作者之疏忽。但他的兩個名字都與茶有關(guān)�！败�”，本是茶樹的嫩芽；茶葉，沏的茶水，也叫茗。 “焙”，是制茶的一道工序，就是在器皿中用支火精心烘烤。詩人們常詠到的，如白居易《題施山人野居》中：“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痹S渾《村舍》中：“野碓舂粳滑，山廚焙茗香�！薄败鵁煛倍�字見于詩者，如貫休《登干霄亭》中“白云堆里茗煙青”。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寶玉有“寶鼎茶閑煙尚綠”一句�？梢�，此名與烹茶相關(guān)�！败�”冒“煙”，不是一杯熱茶嗎?剛沏一杯熱茶，喝了以后又解渴生津，又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