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作家楊鎮(zhèn)瑜先生的《去邊境走私風(fēng)景》,內(nèi)容豐富而飽含熱情,差不多是一張導(dǎo)游圖,一部茶經(jīng),一本動植物名錄,但同時,還是一冊修辭格的練習(xí)簿。
用得最多的是比喻、比擬,如寫山:這兩座赫赫有名的大山(哀牢山、無量山)不是真的只有兩座,而是呼啦啦一大片,像剛剛出鍋的一籠大饅頭。寫水:瀑布如練,……嘩嘩的水聲震耳欲聾,就像不小心鉆出了大山的肚子,一出來就破口大罵,口沫橫飛,喧聲盈耳;渾濁的沅江像一行眼淚,懸掛在崇山峻嶺之間。寫村落:那些散亂地點綴山間的居民村落,像遺落在林間空地上的一枚枚小小硬幣。寫植被:山上的藤蘿如織,那些瘋了一樣的樹木長得群魔亂舞,看得我心驚肉跳……
喻得最多的是路,不是從哲學(xué)意義上,而是從形象和感覺上。茲舉例如下:
1. 壯莽雄渾的青山,柏油路曲折得像一聲嘹亮的口哨。
2. 山路悠長得像一聲尖叫。
3. 柏油路平展得像一盤伴奏帶,耳朵里能聽到的,只有車輪輾在路面上的沙沙聲。
4. 這條(通向部隊駐地)的路進(jìn)進(jìn)出出何止百次,就像我的半截腸子,藏在我的肚子里,雖然看不見,但我 熟悉它的每一次蠕動。
5. 盤山公路曲折得像剛從豬肚子里扒出來的一堆大腸。
6. 時光悠然遠(yuǎn)去,流逝的歲月帶走了馬鈴叮噹的前塵往事。讓這樣一條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古道也成了半截?zé)o用 的闌尾,真是欲罷不能,欲說還休。
7. 盤山公路如同一條甩著尾巴的蟒蛇在草叢中穿棱來去。
8. 出墨江向北,20公里老路山環(huán)水轉(zhuǎn),事實上我喜歡這樣的老路,因為有想象和期待,像一首明麗清新的小 令,值得咀嚼和回味……新修的高速公路雖然為我們帶來了便利,但高速容易讓人不明就里,你看到的可 能更多的是路邊的護(hù)欄,呼的一聲,都過去了。這很像一篇平鋪直敘的會議文件,又臭又長,空洞無物, 會后你甚至根本想不起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都講了什么。
……
總的來說,楊先生的上述比喻還是用得不錯的。比喻之好,在形象生動,更在新穎傳神,能“宣泄”作者,使之情抒意達(dá);能“擊中”讀者,使之眼前一亮。比喻怕喻得不像,比而不喻;怕有形無神或貌合神離;更怕落了俗套,讓人生厭。哲人說,第一個說女子像花的是聰明人,第二個還這樣說的人是傻子。
其實,說女子像花,僅就“像不像”而言,不見得就是好比喻。說皮膚好,顏色俊,白里透紅?不一定,因為花之種類不知凡幾,還有藍(lán)花紫花甚至黑色的花呢。說如花之含苞或怒放?也許是的;蚴莿討B(tài),說如花枝迎風(fēng)招展?也許更不錯。至于到底哪點兒像,還是沒說清。
也許比喻之妙正在說不清。如果說得清,還用得著比喻嗎?反正說不清,你去想象吧。這一想,調(diào)動了對比喻本體固有的經(jīng)驗,再加上對喻體的想象,于是,對作喻者表達(dá)的獨特感受的領(lǐng)悟,可能會更豐富。
比喻之長在于抓住特點,突出特點,喻出特點。但是,特點有可能也是缺點。比如,楊先生用通感的三例(例1~例3),分別寫路之“曲折”“悠長”“平展”,如“嘹亮的口哨”,如“一聲尖叫”,如“一盤伴奏帶”,用聽覺形象寫視覺形象,比喻式通感,很新奇,很有特點。但若省去“曲折”“悠長”“平展”三個明示“路”的特點的詞,光從“口哨”“尖叫”“伴奏帶”中,你能想象出“曲折”“悠長”“平展”來么?
同樣用比喻式通感,朱自清先生這樣寫:“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yuǎn)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似乎要更好一些。
可見,好的比喻(或比喻式的通感),最好能借助語境,從喻體直接見出與本體的“相似點”來,作者不必從旁指點。如果作者都“指點”了,讀者還是想不來,這樣的比喻就等而下之了。
接著說楊先生的比喻句。用“腸子”喻路之曲折,因有“羊腸小道”的成語在先,故不算新奇,但楊先生有他的創(chuàng)新之處。比如第4例就用得好,寫出了對路的熟悉和親切,很傳神。但第5句將路喻為“剛從豬肚子里扒出來的一堆大腸”,“曲折”則有之,美感則全無。第6句的“闌尾”之喻,感覺也不是很好,都是另一種形式的“以辭害意”。
用得最好的是7、8兩句。第7句活脫,生動,與境相融;第8句以“小令”作喻,有韻致,又以“會議文件”作對比,對感覺的表達(dá)很準(zhǔn)確,只是后面的解說稍嫌過頭了點。當(dāng)然,這樣的比喻只有當(dāng)代中國人才能明白。
要構(gòu)成比喻,必須具備三個“要件”:本體、喻體、相似點。否則,不成比喻。進(jìn)而,比喻的目的是借“比”而使人“喻”,為理解掃除障礙,而非設(shè)置困難,故其貴在似而不隔,喻而傳神。最后,比喻都是有“色彩”的,都表達(dá)作者的感覺、感悟、感情。如果忽略了比喻背后的情感態(tài)度因素,作者則可能“引喻失義”,而讀者則會落入言筌,甚至歪曲原意。
作家木心曾有這樣的遭遇——
1987年,《中國時報》記者采訪木心,問,你認(rèn)為中國誰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木心答曰:不知道——只知三種必然性:一、是個地道的中國人;二、作品的譯文比原文好;三、現(xiàn)在是中國人急,要到瑞典人也著急的時候,來了,拋球成親似的。
本來是非常刻毒的挖苦——譯文比原文好,算誰的呢?中國人想獲獎,瑞典人急什么?拋球成親,誰拋誰接,誰更期待?有作家卻在書中引用此答,且認(rèn)為“一針見血”。大概將反話作正話,把諷刺當(dāng)夸獎,以為中國人不獲獎,是譯文的水平不行,而且,還覺得瑞典人應(yīng)該著急才對呢!“拋球成親似的”是一個比喻,嘗不來其中的辛辣味兒,誰之過?!
好在楊鎮(zhèn)瑜先生的比喻淺近,這樣的誤會該不會發(fā)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