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文化志》說膠州大秧歌的發(fā)祥地是馬店東小屯,是闖關東的產(chǎn)物,形成年代為清末民初,筆者曾向該志供稿人提出過異議,后來該作者告訴我,在編寫《膠州文化志》征集資料時發(fā)現(xiàn),膠州籍咸豐九年(1859年)進士宋觀煒十二首《秧歌詞》詩為七言絕句,分別對膠州秧歌六個行當(演員)作了全面描述,后來《膠州文化志》遂把膠州秧歌的形成年代訂正為咸豐三年(1853年),其確鑿年代應在1854~1858年間。
筆者生長于膠州大沽河畔的秧歌之鄉(xiāng),對秧歌的喜愛促使我在近20年間對膠州大秧歌之起源、發(fā)展、形式、內容作過較詳盡的考證、研究,提出下列幾點意見,供大家商榷。
一、單憑宋觀煒十二首詩的成詩年代為依據(jù),沒有其它例證。
二、據(jù)乾隆版《膠州志》載:“上元,張燈火,陳雜劇,喧鬧竟夜”。該志成書于1752年,經(jīng)查多種資料,膠州在1752年之前無任何雜劇。志中的“雜劇”,應該指的是膠州秧歌劇。
三、《膠州市文化志》載東小屯“馬、趙二姓,棄家闖關東。在逃荒路上,從乞討賣唱,后改為邊舞邊唱,逐漸形成了一些簡單的舞蹈程式和具有膠州地方色彩的小調,他們重返家鄉(xiāng)后,經(jīng)過代代相傳,提煉加工,至清朝中期,逐漸成為定形的舞蹈秧歌,”此說忽略了關鍵問題“秧歌”一詞的由來。秧歌,起源于農(nóng)業(yè)勞動,是南方勞動人民插秧所唱的勞動小曲。膠州所以有南方秧歌,是因為膠州在唐宋時期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北宋時期作為北方唯一設置市舶司的碼頭,與江南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隨著與南方商業(yè)貿易的往來,南方的文化藝術如秧歌等勞動小曲也隨之傳至北方。膠州秧歌應該是引進江南地方曲調,吸收了北方雜劇的精華,形成的新藝術形式。
膠州秧歌從藝術形式和類別上看,是一種戲劇,不是單純的舞蹈和歌唱。它有劇本,有道具,有曲牌,演員有行當,是一種形式活潑的歌舞劇。這樣一個形式多樣、文化內涵豐富的地方劇種,不可能形成于一個不足百戶的邊遠村莊,而應該是圍繞膠州海運文化應運而生。從其曲牌、行當?shù)人囆g因素分析,膠州秧歌的形成是經(jīng)歷了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它與南宋以來的雜劇、曲牌演唱有關,筆者根據(jù)膠州秧歌的曲牌、角色、表演形式以及流傳地域文化特征等因素推斷,膠州秧歌與元雜劇有著密切的關系,其起源的時間至少應在宋末元初。
膠州秧歌劇與雜劇有關的一個重要證據(jù)是膠州秧歌劇的表演形式。膠州大秧歌是廣場(街頭)四方連續(xù)的可視性表演形式,演員表演面對的是叫周觀眾。據(jù)考證,這種表演形式來自于早期的戲劇。顧學頡著《元明雜劇》:“近年在晉、陜、豫交界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宋遼金元時代的戲臺遺址,不下十來處之多。其中最早的名為u2018舞亭u2019,是個建筑在露臺上而的亭子,可供四面觀眾觀看!边@說明中國戲劇的前身,是從民間廣場表演藝術發(fā)展而成的。膠州秧歌劇一直保留了廣場藝術(街頭)形式至解放初,后被文藝工作者在不斷借鑒其表演藝術形式的同時,把具有完整內容性的表演部分刪去戲劇部分,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就這樣被人們遺忘了,但惟一能夠窺見其古老形式的是演出前打場子的舞蹈部分。
膠州秧歌與雜劇有關的第二個重要證據(jù)是角色行當。
“元雜劇中演員的角色(行當),可分四大類別,即末、旦、凈(包括丑)、雜,而以末、旦二色為主,每類之中又各分許多細目(顧學頡著《元明雜劇》)。”膠州秧歌劇中演員也有角色(行當),其角色分別是:小嫚(花旦)、扇(花旦兼青衣)、翠花(青衣兼老旦)、棒槌(末,也就是現(xiàn)在的小生兼武生)、鼓子(老生兼丑)、膏藥客(雜)。元雜劇中演員的角色與膠州大秧歌劇中演員的角色驚人地相似,也非常符合那個時代的特征,這不是巧合,而是那個時代傳遞給我們的直接信息。王國維在《余論》中有過一個總括的說明:“我國戲劇,漢魏以來,與百戲合,至唐而分為歌舞戲及滑稽戲二種,宋時滑稽戲尤盛,又漸籍歌舞以緣飾故事,于是向之歌舞戲,不以歌舞為主,而以故事為主,至元雜劇出而體遂定,南戲出而變化更多,于是我國始有純粹之戲曲!边@里基本上把我國戲曲的大體脈絡清晰地勾勒出來了。膠州秧歌劇演出形式的構成基本符合上述論斷。歌舞、滑稽、緣飾故事這三大要素,在斜溝崖、南莊村等秧歌劇表演形式中明顯地具備這個特點,看出這三大要素的存在。
膠州秧歌與元雜劇有關的第三個證據(jù)是曲牌和劇本的近似。
解放后,各級文藝工作者對膠州秧歌調查挖掘所得的曲牌主要有二類:嗩吶曲牌,主要包括得勝令、打灶、小浪音、小白馬、斗鵪鶉、八板、煽簸箕等。
唱腔曲牌,主要包括扣腔、鋸缸、打灶、疊斷橋、男西腔、女曲腔等。小戲劇本,包括大離別、小離別、想娘、五更等72出(本),現(xiàn)僅查到35出(本)。
根據(jù)上述曲牌和劇本對照元雜劇分析,膠州秧歌劇的嗩吶曲牌“得勝令”、“斗鵪鶉”在元雜劇《倩女離魂》、《趙氏孤兒》、《竇娥冤》等劇本中均有使用,特別是王實甫的《西廂記》,“斗鵪鶉”曲牌反復使用了七次,“得勝令”使用了五次,可是在明朝湯顯祖的《牡丹亭》和清初洪升寫的《長生殿》兩個劇本中均沒有用過上述兩曲牌。從這兩部經(jīng)典性劇本中沒有使用這兩個曲牌,說明其在明代與清初已經(jīng)被淡化。明末清初孔尚任所寫的《桃花扇》中雖然上述兩曲牌各用了一次。但孔尚任是山東曲阜人,他之所以繼續(xù)使用元雜劇的上述兩曲牌,很可能與其對北方元雜劇曲牌的熟悉有關,受家鄉(xiāng)傳統(tǒng)文化的遺傳特征影響而形成的。由此也可以看出,膠州秧歌劇與元雜劇之間所存在的關系不是間接的,而是一個時代的文化現(xiàn)象的統(tǒng)一產(chǎn)物。這一文化現(xiàn)象應該從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高度來認識。
中國文學史上,有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的說法?梢,元雜劇的地位是很高的。膠州秧歌劇具備這一特點,所以對于它的研究也是具有歷史意義的!霸s劇有著特殊的形式。在這以前,傳統(tǒng)的文學體裁是抒情的詩歌散文,而從此以后,文學作品的體裁出現(xiàn)了新的有情節(jié)、有人物、以敘事為主的戲劇和小說,因而詩歌和散文喪失了霸占文壇的局面!保卣妗逗喺f元雜劇》),膠州秧歌劇就是這一新體裁的主要組成部分。試證如下:
一、元雜劇的著名作者王實甫是元大都(今北京)人,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在元成宗大德年間(1298~1307年),他的《西廂記》反復使用和膠州秧歌劇一樣的曲牌,給我們傳遞的信息表明了膠州秧歌劇與《西廂記》是在同一個時期并存的藝術表演形式(那時膠州秧歌已經(jīng)處在成熟期)。
二、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把我國戲曲的形成發(fā)展過程大體劃分為以下四個階段:“第一,從上古到五代,是我國戲曲的萌芽時期。第二,宋金二代,為我國戲劇的形成時期。第三,元代雜劇的形成,標志著我國戲劇的正式成熟。第四,元明南戲較之元雜劇變化更多,中國戲曲有了新的發(fā)展!
在王國維上述第二階段中有這樣的論述:宋金兩代的雜劇院本,還“非盡純正之劇,而兼有競技游戲在其中……其結構與后世戲劇迥異。”第四階段論述:“至唐分為歌舞及滑稽戲二種,宋時滑稽戲尤盛,又漸藉歌舞以緣故事,于是向之歌舞戲,又不以歌舞為主,而以故事為主!备鶕(jù)王國維的論證,膠州大秧歌劇的表演形式無一不與其論述相符合。特別是膠州秧歌劇中“鼓子、棒槌”,“競技游戲”是秧歌劇最具特色的表演形式。而“上跤”、“滾繡球”用高難度武術動作形式表演打各式“棒槌”,女性表演的“扭斷腰”、“三道彎”等非常富有代表性!安灰愿栉铻橹,而以故事為主”,秧歌劇的演出是以本戲為主,秧歌劇的演出有自己的“演奏曲牌”、“唱腔曲牌”,又有自己的“劇目”,更具有自己獨特的表演形式。不同的歷史時期,戲劇藝術的發(fā)展應該具有不同的時代特征。膠州秧歌劇的這一藝術形式,其劇目、服飾、道具、色調、人物的動態(tài)、神韻等,都體現(xiàn)出宋元時期的審美習慣、審美心理、社會習俗以及民族精神。
膠州秧歌的原初形態(tài)已經(jīng)大部分消失,這是歷史的原因,我們只能從多方面印證查考,爭取恢復原本的面貌。
唐宋時期膠州碼頭經(jīng)濟發(fā)展至鼎盛,這一特定的歷史條件孕育了膠州秧歌劇。膠州與大江南北的通商,進一步豐富了秧歌劇的表演形式及內容。江南唱腔曲牌中的“南鑼”均帶有南方地域特色。膠州秧歌劇女性演員的服飾色調為桃紅和草綠色,“鼓子”服飾為咖啡色,“翠花”和“扇女”用的道具均是折扇。從上述色調的服飾與折扇的道具看受朝鮮影響較大。據(jù)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的記載,折扇是宋代從朝鮮傳入我國的,膠州是當時對朝通商的最大碼頭之一,折扇從朝鮮傳到膠州是順理成章的,外來文化與膠州的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和文化氛圍的有機結合,促進了膠州秧歌劇的發(fā)展。經(jīng)濟的繁榮,南北文化的交流,外來文化的借鑒等幾大要件對膠州秧歌的形成和發(fā)展缺一不可。
膠州秧歌劇早在宋元時期就形成了中國戲劇折子戲的雛形藝術形式。為什么流傳至解放初期也沒有很大的變化?其中原因有三:一是喜愛膠州秧歌這種藝術形式的群體基本穩(wěn)定居住在膠州一帶,沒有很大的離散和遷徙,使膠州秧歌能夠長期固著在膠州這塊土地上。二是膠州港自明以后因為海退,港口逐漸遠離膠州城區(qū),港口貿易衰落,對外國際交流、交往職能消失,成為膠州灣內循環(huán)使用的地域性小港,城市商業(yè)地位下降,市民文化失去活力,成為民間節(jié)慶藝術。這種封閉的形態(tài),使膠州秧歌很少受外界的影響,得以保存其原汁原味。三是膠州秧歌沒有在歷史的長河中產(chǎn)生質的流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膠州雖然經(jīng)濟發(fā)達,但它不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也不是文人薈萃的地方,所以,它很少受到文人們的參與和改造,而保留了只有這塊土地才蘊涵著的傳統(tǒng)精神,所以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保留了“非盡純之劇,而兼有競技游戲在其中”的宋金至元的演變過程中的“古劇”(王國維稱)。
還有一點需要辨明的是,“膠州秧歌”和“膠州大秧歌”不是一種藝術形式,“膠州秧歌”是咱們通常見到的四步舞秧歌,是通常一般的歌舞;而“膠州大秧歌”則是秧歌劇,也就是“膠州秧歌劇”,其女性舞步是三步舞。這兩個秧歌有質上的區(qū)別。因為不了解這兩種表演形式的差別,所以膠州秧歌和膠州大秧歌就常常被一些人混淆,從而使膠州秧歌失卻了本來應有的歷史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