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1973-)，原名高照亮，著名青年詩人、學(xué)者。1994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2000年參與發(fā)起“下半身”詩歌運動�，F(xiàn)居天津。

詩集《暗街》《高原上》《非常愛》等；文史隨筆集 《史間道》《禪機》《十張臉》等。

　　現(xiàn)主編詩歌民刊《詩歌現(xiàn)場》。

　　《蘑菇》

　　我翻過一座小山去上學(xué)

　　山上有松樹，烏鴉，嬰兒墳

　　死鬼死了幾十年

　　還是年方三歲

　　墳前每天都有新鮮的糞便

　　供其享用

　　一天早上，下了一場雨

　　大便沒有了

　　大便變成了蘑菇

　　一只蘑菇

　　白白胖胖，含情脈脈

　　我看了它一眼

　　它看了我一眼

　　我毅然離去

　　沒有對它下毒手

　　它的眼睛

　　就像一群蘑菇在天空閃爍

　　一場雨后

　　我一輩子都不會愛上的男人

　　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我的男人

　　漸漸長成了

　　一朵一朵蘑菇

　　在三秒鐘的余生里

　　我們偶爾也交換一下眼色

　　我們發(fā)誓永遠不互下毒手

　　我們就像一群蘑菇

　　互相攙扶著升向天堂

　　由是觀之

　　朵漁

　　呂約詩硬，在女詩人里算得上異數(shù)。這首《蘑菇》并非她的上佳之作，既有小引兄推薦，也許可以換個角度來說道一下。

　　女性詩歌多溫潤，不枯燥，或閑裕靜好，或輇才小慧，多由自然里出，不勉強。勉強則易枯燥，饒舌，矯情。中國傳統(tǒng)詩歌有變風(fēng)變雅之說，變風(fēng)是軟的，溫潤的，女性的；變雅則枯燥，硬，有力。文章華麗易，苦辣難。華麗易甜，甜則俗；辣則澀苦，不招人喜歡，就像魯迅區(qū)別于周作人。風(fēng)而溫潤、輕，有時不免油滑，輕飄飄；硬有時又會失之笨拙，刻露。呂約詩歌，有甜有辣，有風(fēng)有雅，風(fēng)雅兼?zhèn)�。這是其長處，但有時也易露短。兩者若結(jié)合不好，詩會顯得疙疙瘩瘩，所謂“短處也由長處來”。

　　即以這首《蘑菇》為例，整體來看，是一首典型的女性詩作，雨天、蘑菇、愛情，貫穿下來，很濕潤，也很柔和。但其中夾雜著“嬰兒墳”、“死鬼”、“糞便”、“大便”、“毒手”、“天堂”等字眼，卻又顯得生硬、拗口、觸目驚心。呂約的詩大多如此，絕不輕飄飄順滑而下，細草中加帶著石頭、刀子和暗器。生澀、堅硬、孤絕的意象，往往可以醫(yī)治淺薄、油滑，這是傳統(tǒng)修辭功夫。但搞不好，也會失之拗。中國傳統(tǒng)詩歌有“拗體”之說，是指在詩律之中不依常格而加以變換者，多是故意為之，如清王軒《聲調(diào)譜序》云：“韓孟崛起，力仿李杜拗體，以矯當代圓熟之弊。”這也是用險，險可出奇，也可成病。韓愈、蘇軾等人喜用險，敢用別人不敢用的字句，這也是成就大詩人的險途之一。但也有反對用險的，認為大詩人只須使用漢字八百，如陶淵明，顧隨先生說他是“平凡而偉大，淺顯而深刻”，是“把不然而然看成為自然而然”。清沈德潛講：“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贝蟾乓彩沁@個意思。

　　中國傳統(tǒng)詩歌有“氣、格、韻”之分，李白“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氣足，生命力充沛，飛揚中有沉著，不虛驕夸飾；“格”多得自錘煉功夫，老杜“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沉著中亦有飛揚；“韻”最妙不可言，按顧隨的說法，是“先天不成，后天也不成”的，接近于一個人的“語感”。而這語感卻又與“氣”、“格”皆有關(guān)，須從綜合修養(yǎng)而來，“修養(yǎng)需要努力，又要泯去努力的痕跡，即，使人力成為自然，即韻”（顧隨）。玄而又玄，謂之難。

　　再回到呂約這首詩。若從“韻”的角度來說，這首詩韻不僅險，而且燥，有刀劈斧砍的清晰痕跡。說實話很多意象我不敢用，比如詩中“大便”來“大便”去的。我會把石頭放在山上，把青草放進池塘。但呂約這么用韻也造成一個效果，那就是詩格變得硬朗，有力，這在當代漢語詩人里是一種尤為可貴的品格�，F(xiàn)在詩人寫作大多小情小調(diào)軟綿綿，缺少點瘦硬、沉著和擔(dān)荷的精神。作為一個詩人，無力感最使人沮喪。但用力一過，又易叫囂。因此說是“修養(yǎng)功夫”。顧隨先生講詩，也是最推崇有力的詩人，“偶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他認為沒出息，“同學(xué)們寧可不懂詩，不作詩，也不要懂這樣詩，作這樣詩”。他說曹孟德是英雄中的詩人，杜工部是詩人中的英雄，而與辛稼軒比，老杜終究是個秀才，辛則是“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辛稼軒是英雄，卻是有詩人感覺的英雄，否則寫不出“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說來說去，道理變成了車轱轆。由傳統(tǒng)觀之，身心修養(yǎng)與手上功夫，皆不可偏廢。做現(xiàn)代詩，也可從中得到點啟示。

　　咖啡館送走友人后獨自走進黃昏的光里

　　出門，獨自走進

　　黃昏的光里。光陰刺眼

　　一格一格的人群

　　皆與我無關(guān)。安靜

　　也只是叢書般的安靜

　　我在自己的城市流亡已久。

　　剛才誰走了？一位舊友。

　　說了些什么？朕與汝在，天下不孤。

　　革命無非是請客吃飯，滿席的譏彈

　　算我沒說。口渴的人

　　跳進陽光下的海，同此懷抱者

　　種冰于不羈的玉壺。

　　青山

　　四月青山，空氣綠得

　　發(fā)藍，無人追逐的鳥

　　在無聊中死去

　　我們來此做甚？

　　禪房春深，草如席

　　杯中酒和

　　窗外的雨，安靜

　　只是一陣玻璃的安靜

　　一年一度的

　　法事，招來多少

　　老靈魂

　　我們來此做甚？

　　想當年，革命

　　如登山，而如今

　　青山如市，游人如織

　　在那一層層的

　　枯葉里，在那痰跡中

　　我們還來此做甚？

　　起風(fēng)了，下山的人

　　變作輕快的石頭

　　在鳥鳴中，在山澗里

　　風(fēng)吹他，吹他頭上的

　　三根亂發(fā)

　　有多少無奈，多少敵意

　　一圈圈漾開，如笑紋。

　　中秋京郊遇雨

　　我來此尚有雨的款待。

　　我來此醉訪木匠。

　　雨打屋檐，上青苔

　　入花叢，一連幾個跟頭

　　如開放的

　　濕裙子

　　我聽見她們擠呀擠的

　　差點

　　笑出聲來。

　　終于可以偃臥寒榻聽風(fēng)

　　似雨了，

　　終于可以滴水

　　不必穿石。

　　我有時聽到自己在哭，

　　哭什么？

　　我依然活著。也只有活著了。

　　聽警察講妓女被殺的故事

　　類似的故事我聽過數(shù)遍，但這事

　　從他嘴里講出來，無疑增加了

　　可信度。我們坐在靠近公路的

　　山間農(nóng)舍，喝茶，聊天，話題不多的

　　時刻，看汽車喘著氣，往上爬

　　我在想，如果那故事里的女孩

　　就坐在我們身邊，會不會有

　　另一種結(jié)局。一片云從山頂

　　翻過來，露出微雨的清涼

　　兩只蝴蝶在木欄上

　　扇動著翅膀，不可能有

　　別的結(jié)局了，無論如何

　　她都會悲慘地死去，或死于

　　哺乳般的順從，或死于

　　警察的陳詞濫調(diào)。這老兄

　　一邊寫詩，一邊辦案，死與抒情

　　正如黑暗融進黃昏的光里。

　　多少毒液，如甜品……

　　轟鳴，全部的轟鳴堆在窗下

　　如一支炮隊在前進……雨滴

　　結(jié)束了，流沙在持續(xù)。我躲進身體里

　　不出來，怕見人。黃鸝結(jié)束了，

　　螞蟻在持續(xù)。女生結(jié)束了，

　　校長在持續(xù)。

　　我告誡自己：上山

　　要多走彎路。深山結(jié)束了，華南虎

　　在持續(xù)。姓王的劊子手結(jié)束了，姓江的

　　在持續(xù)。無非是幾塊錢，無非是，無非！

　　藍天結(jié)束了，尿布在持續(xù)。

　　一個杜甫結(jié)束了，一百個杜二在持續(xù)。

　　我是自己的小詩人，唐詩里的五言律。

　　皇帝結(jié)束了，孩子在持續(xù)。誰來為他

　　穿新衣？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

　　一窩蜂，沒意義。

　　啊，多少毒液，如甜品

　　在淚水中，在文件里，在陽光下。

　　雪融冰

　　清晨，在雞叫聲中

　　醒來，冒著雪

　　去小學(xué)校，教室

　　昏暗，墻上一排

　　大胡子，瞪著

　　全人類的目光

　　我們在黑暗中

　　晨讀，往手上哈氣

　　課后，一陣清冽的

　　寒意，昨夜的雪花

　　已化作冰掛，從學(xué)校

　　到村莊的官道

　　成為冰凌的宮殿

　　我們被眼前的事物

　　驚呆了，仿佛那個貧困的

　　世界，已被冰雪融化

　　我們在冰中追逐

　　嬉戲，太陽出來之前

　　不準備回家

　　鮮花虛構(gòu)

　　有沒有這樣一種

　　東西，它鮮艷、微涼

　　像鮮花之翼

　　飄在

　　罕無人跡的

　　小路旁

　　那時你踮腳，張臂

　　長發(fā)遮住

　　我的臉

2018年6月，獲得“中國詩歌之城u2018詩歌大使u2019”稱號。